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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6頁

作者︰亦舒

一個女孩子出來招呼他︰「隨便參觀。」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樣,耳後有一和平標志紋身,額前一顆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釘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麼,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點不方便。」

裕進笑了。

「假如一時不能決定,我們有紋身印貼出售。」

裕進心一動,「有無印度墨?」

「你說的是指甲花汁?這包粉末沖水調和,可作多種用途。」

裕進立刻買下。

時間差不多,裕進趕去咖啡座。

印子遲了十分鐘,裕進心甘情願等候。

真湊巧,她額中央也有一點紅色朱砂裝飾。

裕進用手輕輕一指,「這叫做並蒂,印裔婦孺用來闢邪。」

「昨天拍的化妝廣告,一時擦不掉。」

「是洗頭水嗎?」

「不,牛仔褲。」

「那多好,至少穿著衣服,有進步。」

才說出口,已經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著嘴。

可幸印子沒生氣,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別擔心收入,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是半個外國人,怎麼會知道這種諺語?」

「我正努力學中文。」

「別喝茶了,陪我到沙灘走走。」

裕進車廂里有小小沙灘椅,攤開來讓印子坐在樹蔭下。

半晌,印子松弛下來,訴說心事。

「去年,母親工作的小制衣廠結束,她失業至今。」

裕進不予置評,只借出耳朵,這年頭,中年婦女不好找工作。

「我們家手頭一向不寬松,如今更加困難,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沒閑著。」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紅,喊高價,拿錢回家,安置媽媽及妹妹。」

裕進意外,「你還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歲,讀高中,非常調皮。」

那負擔可真不輕。

※※※

裕進忍不住問一句︰「你父親呢?」

印子看著遠處,「十年前已拋棄我們,走得無影無蹤。」

裕進立刻噤聲。

他心頭一陣難過,替印子不值。

他改變話題︰「妹妹叫甚麼,影子?」他不忘調笑。

印子微笑,「叫羅薩蘿,今天生日。」

「咦,我們替她準備禮物才是,來,回市區去。」

印子尷尬地說︰「我們想節省一點。」

「只送一件禮物可好,她喜歡甚麼?」

印子著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麼?」

印子的聲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禮物一定很高興。」

「我們快去挑選。」

裕進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記念價值,他取出信用卡,義無反顧,速迅成交。

又買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說︰「你與家人慶祝,我不進去了,改天再拜訪。」

他不想扮那種古老文藝小說中闊客,買了大推禮物趾高氣揚地走進貧女家中耀武揚威,金錢萬歲。

他輕輕說︰「別說我有份,免妹妹覺得突兀。」

印子點點頭。

看著她進去了,裕進才掉頭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進想趕去幫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電話來,只是說︰「有空嗎,請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課,下午怎麼樣?」

「下午我拍廣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極安全,穿著衣服拍硬照。」她強調「穿衣」兩字。

「印子,可有想過找份白領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畢業,薪酬低微。」

「萬事從頭做起呀。」

「我比較虛榮,好高騖遠。」

鎊人有各人的難處。

下午,袁松茂約裕進喝啤酒。

講起劉印子,他說︰「追求者眾,美色永遠叫人著迷,但是,這不過是你的暑假羅曼史。」

裕進不出聲。

「都會好賺錢,似她這般混混,也月入數萬,比坐辦公室強多了。」

「以後呢?」

「甚麼叫以後?」袁松茂愕然。

裕進問︰「三五七年之後怎麼辦?」

「自然有更新鮮面孔出來,取之不盡。」

「不,不是說你們,是說印子。」

「印子,你少擔心,她自然會趁這幾年找到戶頭。」

「戶頭?」裕進怔住。

「是,大戶,專有鱷魚般貪婪殘酷猥瑣的男人,恃手上有錢,虎視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麼新鮮面孔!」

裕進沒好氣,「你說得太過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

裕進不出聲。「咦!必你甚麼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處,自然有一位也鐘愛名校畢業的大家閨秀在等著你。」袁松茂說。回到家,裕進攤開筆紙,?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作為奴隸,除出就你所需的時間,我還有甚麼可做?我無所事事,直至你傳召。我不敢質疑苦澀的離別時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懷疑你去向,或做過些甚麼事……」他一伸手,無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餾水,裕進「呵」地一聲,急急取起紙張,但已經沾濕。不似一般墨水,詩句並沒有溶化,字跡仍然黑白分明,裕進把它擱在一旁晾干。祖母走過他的房間,「在干甚麼,練中文字?」裕進抬起頭,「現在還有人寫信給女朋友嗎?」「當然有,若純靠電話電郵,郵政局豈非一早關門,還有,卡片、信紙、信封還賣給誰?」裕進笑。「盲目重視一點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為了不起,等于鄉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別人腕上的柏德菲麗︰‘甚麼,還需上發條?真過時了。’」「謝謝你,祖母。」「裕進,做一個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紙干了。第二天,上完了課,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進信箱,剛想離開,有人叫住他,「喂!你。」裕進轉過頭去。他看到一個機靈的小女孩,約十五、六歲,穿著校服裙子,看著他笑。「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陳大哥。」「你又是誰?」「我是羅薩蘿。」「你中文名字叫甚麼?」「我沒有中文名字。」看仔細了,這女孩雪白皮膚,褐色鬈發,鼻子高挺,分明是個西洋人。裕進吃一驚,莫非她們姐妹倆都是混血兒?「同誰說話?」小女孩身後走出一個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進點頭。裕進連忙稱呼︰「劉太太。」那位劉太太,可一點笑容也沒有,「你是誰?」裕進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劉太太似乎不適合,有點尷尬。「我是印子的朋友。」劉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來。」劉太太卻問︰「你是學生?」「已經畢業了。」

第三章

劉太太再問︰「可有工作?」

裕進答︰「正想開始找。」

劉太太唔地一聲,「羅薩蘿,我們上樓。」

那小女孩跟著母親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過是來送一封信,卻踫見了印子的母親及妹妹。

伯母對他不假辭色,好象不大喜歡他。

裕進忐忑地回家去。

電話接著來了。

裕進在淋浴,祖母敲門︰「你女朋友找你。」

裕進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兒別纏住我。」

連忙用毛巾裹著身子出去听電話。

「來過了?」

「是。」

「見到她們了?」

「是。」

「謝謝你的信。」

裕進傻笑。

「我的父親,是一個澳門出生的葡萄牙人,會說中文。」

「你完全像華人。」

「妹妹比較像外國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麼?」

「馬利亞。」

「真動听。」

劉印子笑起來,「媽媽說你叫她劉太太。」

「不是嗎,該叫甚麼?」

「我爸不姓劉,他姓羅茲格斯,劉不過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幫我改的名字,我讀書時根本沒有中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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