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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5頁

作者︰亦舒

便告拍到天亮,裕進寸步不離,奇怪,一點也不悶不累,只要能夠見到她,已經很高興。

終于拍完了,大家都松口氣,笑容與肩膀都垮下來,預備收工,印子卻還在多謝每一個工作人員。

裕進過去輕輕說︰「我送你。」

她轉頭說︰「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幾十雙眼楮盯著我淋浴,幸虧你帶著美食出現,轉移他們注意力。」

裕進安慰她︰「許多美女選舉的參賽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頭收拾雜物,裕進發覺她後頸那個紋身圖案變了樣子,這次,是一個「美」字。

「咦。」他說。

「啊,」印子模一模後頸,「不是真的紋身,不過是用印度墨畫上去的圖案,導演說︰‘給一個特寫,添些震撼感’。」

裕進還是第一次听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妝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臘樹花汁制成的墨水,給皮膚吸收之後,歷久不退,印度婦女用它在手腳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妝筆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寫了一個「力」字。

裕進說︰「我見過,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畫得密密麻麻。」

這時,最後一個工作人員啪一聲關掉水銀燈離去。

兩個年輕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進送她回家,鼓起勇氣問︰「星期天有空嗎?」

「我要跟喬小姐開工。」

裕進漲紅面孔,剛以為沒希望了,她卻又說︰「收工我打電話給你。」

他忙不迭點頭。

她驀然抬頭,「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麼可怕?」

印子卻笑起來,「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幫阿媽準備盆碗接水,不與你說了,再見。」

她奔向前,又回轉來說︰「謝謝你。」

然後??奔進舊樓。

裕進下車,抬頭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間漏水鐵皮屋里住著這樣的明媚。才十七八歲就得養家養自己,整個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麼樣的人家這樣早就叫女孩子出來掙錢?

裕進有點欷歔。

他終于上車走了。

※※※

裕進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嘩,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湯雞,添了紋身。」

裕進笑︰「怎麼不罵我?」

「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責任,我才不會得罪你,孫子淨用來疼惜,寵壞了也應該。」

裕進更是哈哈大笑。

「紋身不是真的,隔段時間可以洗月兌。」

「你媽叫你打電話回去,講中文。」

「立刻打,這難不倒我。」

「她說,裕逵在三歲時普通話已十分流利,你只會說‘你好嗎?’。」

裕進想一想︰「還有‘再見’、‘謝謝’。」

「還有時時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進找到母親,「你好嗎?我累,我睡,來不及,唉,」他改用英語︰「寧學拉丁文,不學中文。」

「裕進,真掛住你,家里沒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腳步聲,十分寂寞。」

裕進詫異︰「媽媽,我十歲之後就已經不再咚咚咚亂跑。」

老媽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叫裕進惻然。

「大學來信,已收你九月讀碩士班。」

裕進不出聲。

「稍後我們或許來看你。」

裕進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捱了通宵,終于累了。母親叮囑幾句,掛上電話。裕進接著去上課。

只覺得常用的三千個中文字中,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鄧老師看著他,「照說呢,上中文課不得擔天望地,用手撐腮,頭伏在桌上。」

「對不起老師。」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們重視自我,不受規矩束縛。」

裕進笑了。

「奇就奇在學得比我們還多。」

「不,每個實驗室里都有出色的華人學者。」

「可是他們讀得那樣苦︰自律、忘我、遵守規則……」

裕進說︰「只要達到目標就好。」

「學習過程應當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進忽然問︰「愛情呢?」

老師卻開放地與他討論︰「愛一個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進點頭,「是應該歡愉的吧!」

老師溫和地答︰「看你愛的是誰。」

裕進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愛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對方不一定愛你啊!」

「那又該怎麼辦呢?」

「理智的人,應當知難而退。」

裕進不出聲,把頭埋在手臂中。鄧老師心想︰這大男孩,愛上了誰呢?

「咦,」裕進忽然發覺︰「我的中文幾時說得這樣好?」

「因為我不諳英文,你只得陪我講中文。」

「謝謝老師。」

※※※

回到家,裕進滾在床上,一下子睡著。在很深很深的黑夢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楮憂心忡忡,「裕進,我家漏水」,「我幫你」,他說,可是整個屋頂像篩子一樣,裕進根本幫不到。

電話鈴響了又響,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聲音︰「開電視,扭到第七台。」

裕進惺忪,「好好好。」

熒幕上出現巧笑倩兮的劉印子,裕進清醒了。經過計算機背景處理,在室內淋浴的她忽然出現在瀑布下,清綠的山崖,潔白的水花,使秀麗的她看上去像個仙子。

「怎麼樣?」

裕進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贊好,有口皆碑,裕進,我爸高興得不得了,發下獎金,說我是可造之才,承繼天祥廣告公司有望。」

「沒想到這麼快播出來。」

「急不及待呀。」

「有沒有請印子拍第二個廣告?」

「已在進行中,這次,是洗發水。」

還是得洗。

「還有一個衛生巾的廣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許可以搬到一間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與印子進行得怎麼樣,接吻沒有?」

「嗄!」

袁松茂嘖嘖連聲,「速度太慢了。」啪一聲扔下電話。

裕進整晚等廣告再播,小心錄起來,一次又一次欣賞。

祖母探頭過來,「咦,這是誰?」

裕進連忙拉著她一起看,「祖母,這個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語,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樣子,到了某一年紀,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煉內涵,後果堪虞。

「果然是一個模特兒。」

「祖母,她會成名。」

祖母忽然找來一個小小冊子,翻到某一頁,「裕進,你知道愛?莉迪堅遜?」

「美國十九世紀著名女作家及詩人。」

「迪堅遜一早寫了這首詩,你讀給我听。」

裕進接過輕輕讀出。

「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氏嗎?

我們可成為一對。

別說出去,他們會大肆宣揚-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麼累。

多麼擾攘,像一只青蛙,將姓名喋喋,整個六月般生命,訴諸傾慕的沼澤!」

讀畢,裕進不出聲。

半晌,祖母說︰「不過,這話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厭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氣的大作家才敢說。」

「可不是,把群眾視作一片沼澤,把喜風頭的人諷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氣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擁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負擔家里。」

祖母點頭,「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

星期六,家里電話響了。

是印子的聲音。

裕進驚喜,「咦,不是說要工作嗎?」

「孟小姐看到廣告,說我不會專心工作,已開除我。」

印子語氣沮喪,說不出的低落。

明顯地,有人已開始妒忌,打壓要趁早。

「你不是已與天祥簽約?」

「計部頭,不是算月薪,我怕開銷不夠。」

「你願意出來談談嗎?」

「在半月咖啡座見面吧。」

裕進早半小時到商場,到處逛,看到一家小小紋身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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