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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24頁

作者︰亦舒

然後,夢醒了。

夏銘心的學生在等她。

這班小孩是她的珍寶,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聲撥電話給她。

「我已找到臨時工。」

「甚麼性質?」

「車行經紀。」

又是賺佣金,那種工作並不適合他。

「我要還債,權且屈就。」

「甚麼債?」銘心吃一驚。

「欠你良多。」

「那算甚麼。」

「晚上,我在社區中心教書。」他倒是很積極。

銘心十分高興,「教甚麼?」

「如何駕駛高性能跑車。」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你有履歷?」

「當然,我有國際性賽車證。」

銘心對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慶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見到你我也一樣高興,還有喝酒嗎?」

「一時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騙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適安全。」

銘心微笑,「別爛醉就好。」

「你總是那麼諒解體貼。」

稍後,正式開學之前,銘心又到東岸探訪他。

雖然已經傍晚,卓元聲仍未回家。

鮑寓管理員認得她,「你是那個痴心女友。」

夏銘心啼笑皆非。

「你不會失望,你做對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來,你的投資得到成果。」

銘心看著這個多事的管理員,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應在廿九街的本田車行。」

銘心立刻乘車往廿九街想給他一個驚喜。

下了車走近車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聲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車子,那位女士年紀並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經面肉橫生,姿態驕橫。

一個人上了三十歲得對自己的容貌負責,說得一點也不錯,只見她指手畫腳不住發表意見,而卓元聲一反常態非常忍耐不住說是是是。

銘心心酸。

一時分不出卓元聲是否真的振作,或是這類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應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澆愁,看樣子車行已把所有難侍候的客人丟給他這個新丁招呼。

棒著玻璃,銘心站了很久,並沒有上前相認。

那中年太太得寸進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聲的臂彎。

元聲並沒有把她掉開,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樣子他做成了這單生意。

夏銘心靜靜離開車行。

她看到的是一個折翼的天使。

敝不得卓元心要搬家來避開舊相識,實在沒有必要再對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銘心倦極入睡,她既無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門,她輕輕推開一條縫。

有人背著她坐在房內,光線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誰——他也是。

她一開口便說︰「元宗,我想把你的畫出售。」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答︰「畫送了給你,任你處置。」

「所得款項,我想交給元聲。」

「呵!你見到元聲了。」

「元聲環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聲,他手頭永遠繃緊。」

「不,不是從前,現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貫浪擲金錢時間及感情,受點教訓,將來也許會踏實。」

「可是看見他吃苦——」

「元聲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銘心怔怔地,隔了一會兒,才說︰「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飛機到了。」

做夢也不能得償所願,夏銘心嗒然取餅行李魚貫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劉宗畫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劍華贊道︰「這是正確處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銘心苦笑。

開學了,一班廿四個學生,又有驕矜的新移民華人家長太太拉住她訴苦︰「外國教育制度水準散漫,哪里能同拔萃書院相比。」

「唉呀,怕要轉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個學生。」

「將來,只要升得上去,無論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師,我女兒成績比同齡孩子好,可否讓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處理十來廿個天才兒童,不過不要緊,幸虧過三五年,這些天才也都會自然消失在芸芸眾生之中。

有一個小男孩特別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課室呆坐。

第九章

銘心特別抽時間出來,「陳永安,過來同老師說話。」

她給他一塊女乃油夾心餅乾。

他並沒有立刻往嘴里送。

銘心打開另一塊,先吃女乃油,「看,這才是吃夾心餅乾之道。」

陳永安不作答。

「三年級真不好讀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數表。」

他仍然不出聲。

銘心只得直接一點,「你看上去有點不快樂,為甚麼?」

他不肯開口。

這時,她听到背後有人輕輕說︰「他的母親去年因病逝世。」

啊,銘心抬起頭,那人正是陳永安的父親,父子長得一模一樣。

四周圍都是破碎的心,而且還不能放肆,必需盡快勇敢地把哀傷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來越稀薄,對弱者嗤之以鼻。

夏銘心與小小陳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繼而對陳父亦有好感。

餅兩天便有消息︰劍宗畫廊很快把畫售出,周氏請銘心吃舨。

銘心穿著打扮都很隨便,沒想到對方安排了一個隆重華麗的二人宴。

周劍華看著夏銘心,「見過你,才知甚麼叫做清麗。」

這話有弦外之音,銘心听得出來,她低頭不語。

「我從不知女子不化妝不戴首飾可以這樣好看。」

銘心溫言道︰「你已喝多了幾杯。」

周劍華笑,「一兩瓶白酒還難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讓我介紹自已︰我在一年前結束了一段三年長的婚姻,有一個九歲女兒。」

銘心揚起一條眉。

「女兒是前任女友所出,我與她還是朋友。」

銘心忍住笑意,听他口氣,一切還至簡單不過︰一個女友,是女兒的母親,另外一個前妻,如此而已。

銘心吁出一口氣。

「我如約會你,你不會拒絕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時間風花雪月。」

「我可以在經濟上協助你。」他很爽快。

銘心凝視他,「不,我喜歡自立,再者,我心里另外有人。」

他不覺意外,微笑說︰「是卓元聲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與卓家各人也有點了解,元聲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對象,你那麼聰明伶俐的人,應該看得很透澈。」

銘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請把支票給我。」

周劍華只得把一只信封交給她,銘心取出支票看過,收入手袋。

「我有點不舒服,想早退。」

「銘心,可是我言語上得罪了你。」

「不,」銘心並無生氣,「你是個生意人,心中只有買賣,也是應該的。」

「卓元聲這個人——憐憫不是愛。」

銘心打斷他,「閑談莫說人非。」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已經站了起來。

「你會吃苦。」

「多謝你的祝福。」

銘心匆匆離開豪華法國飯店,饑腸轆轆,看到間快餐店,走進去叫一客炸薯條。

「夏老師。」

她抬起頭,看見陳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嗎?」

「歡迎。」銘心展開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塊夾心餅乾,他輕輕揭開,先吃掉女乃油。

滿以為這個晚上已經泡湯,不料遇到了喜歡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絕望。

他們三人並無刻意交談,但是氣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別之際,小永安忽然擁抱老師。

銘心緊緊搗住小男孩的頭,上次他擁抱的女士還是他母親吧,可憐的孩子。

他們在門外道別。

第二天一早銘心到奧蘭度律師辦公室去。

「我會替你辦理利得稅手續。」

「還有,」銘心說︰「款子可否匯給卓元聲。」

「清了手續再說可好?別心急,我會順序替你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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