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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23頁

作者︰亦舒

卓元聲凝視她,「永遠的小堡蜂。」

「我也承認這是事實。」

「額角冒著亮晶晶汗珠,一綹鈿發掛下來,鼻尖略泛油光,一種特殊的勞動氣息。」

銘心溫柔地說︰「與弱不禁風的卓家女性來比,是另外一種人。」

「元心現在也有工作了。」

「過來探訪她。」

「一步一步來。」

「別再喝太多。」

他嘆口氣,「也該蘇醒了。」

銘心緊緊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邊現款交給卓元聲,「朋友有通財之義。」

「我一有工作立刻還你。」

他送她到飛機場。

銘心說︰「我對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銘心的學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卻已經失去王百就律師的蹤跡。

銘心問徐太太,「王律師呢?」

「呵,到美國休假去了,夏老師,原來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沒聲價道歉。

「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夏老師,你對他有興趣?」徐太太十分為難。

「別擔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氣,「原來你一早已經知道,是,听說他與女友一起到舊金山去。」

「結婚?」

「他不允透露,據說家長反對,堅持不肯參加婚禮。」

元心並沒有同她討論這件事,叫銘心遺憾,她並非好事之徒,但是她願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見解又叫銘心敬佩,她這樣說︰「嫌人家甚麼呢,許多人千揀萬揀,結果揀只爛燈盞。」

銘心微笑,「只要當事人高興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師,你當然比我更開通。」

銘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開她,這麼說來,元心並沒有忘記過去,她只是不想提起過去。

銘心去她家探訪,門打開著,人去樓空,經紀正領人看房子。

原來已經搬走。

在廚房里,有棄置的報紙,報道的是同一宗新聞︰「一個金融風暴,令卓家兩間上市公司及私人財政受到重創……」,角落還有小孩的舊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當滿意,與經討價遠價。

他走了,經紀過來招呼銘心,「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寬敞的出租公寓。」

「舊屋主走得相當匆忙?」

「租約屆滿。」

卓家的人永遠神出鬼沒,表面上已比從前隨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銘心又一次看到一間空屋。

連小元心都這樣,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撥電話給卓元聲。

他人不在,只余錄音機說話︰「請留言。」

「元聲,我是夏銘心,電話線接駁妥當了?請多多努力。」

講完之後,才發覺自己像那種在小學生飯盒里留便條的媽媽︰「小明,媽媽愛你,好好用功讀書」,「妹妹,留意听老師教功課。」……

她淒涼地笑了。

雙臂繞在胸前,不知不覺,輕輕撫模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電話鈐響.咦,莫非是卓元聲回來了。

「我們是奧蘭度律師樓,找夏銘心小姐。」

銘心嚇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聲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請問你可認識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認識,但他已經去世。」

「是,他已故世。」

銘心的聲音放得很輕,「有甚麼事?」

「他有一封遺囑在我們這里。」

「到現在才讀遺囑?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們在上星期才開啟遺囑。」

「為甚麼?」

「他有一個比較特殊的因由。」

「遺囑內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聰明人,我們頗費了一點勁找你。」

「他有東西給我?」

「是的,請你攜帶身份證明文件來一趟。」

「他留甚麼給我?」

「我們約個時間面談好嗎?」

「我下午可以出來。」

銘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畫像面前,摘下來,搶在胸前,精神有點恍惚。

下午,走進奧蘭度的事務所,才發覺律師是一位漂亮的金發女,衣飾考究,看樣子生意不錯。

「夏小姐,請坐。」

另有秘書來核對夏銘心的公民證。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遺作贈予你。」

銘心怔住,嘴里說不出話來,心里卻十分酸痛,結痂的傷疤又被揭開,流出血來。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舉行一次小型畫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歡迎?」

「我知道,他的畫已經升值,三十幅大約可賣到--」她說一個數目。

「你的資料正確,而且,將來行情還會上漲。」

銘心的臉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聲。

奧蘭度女士忽然輕輕說︰「你們是愛人吧。」

銘心不語。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設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會得垮台,為免牽連到這些作品,他把書存放在一家畫廊里,現在家族生意已經清盤,才交到你手中。」

銘心低頭不語。

奧蘭度又說︰「該哭的時候哭一下也是很應該的。」

銘心怔怔地落淚,無窮的思念,永遠懷念,生離死別的創傷,永不磨滅。

奧蘭度給她一張名片,「這是畫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隨時會出現。」

夏銘心這時開口問︰「有沒有信——」

奧蘭度搖頭,「那樣的情意,已非筆墨可以形容。」

助手攤開文件,請夏銘心簽字。

銘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顫抖。

奧蘭度咳嗽一聲,「夏小姐,假使你願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銘心只答︰「是,是。」

回到陽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會兒,才朝指定的畫廊出發。

這家畫廊的規模大得多,年輕的主持一見她便迎上來,「夏小姐,歡迎來劍宗畫廊,我是周劍華。」

銘心靜靜坐下,服務員捧出香茗。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現代畫,空氣調節有點清涼。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所以叫劍宗畫廊。

「你是他的遺產承繼人,應知他個性,他對名利看得很輕。」

銘心點頭。

「可是偏偏就是這種人會名成利就,上次他開畫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聞風而來,通宵在店外排隊輪候,並且要求派籌碼讓他們優先選焙。」

銘心點頭。

「淨把畫轉手到歐洲,已可獲利二十巴仙,這次,我勸夏小姐親手做轉售,我可以幫夏小姐聯絡。」

「那,」銘心低聲問︰「卓元宗作品不是變成商品了嗎。」

周劍華有點無奈,「有時還淪為炒賣品,同期貨市場上的豬肚、大麥、可可豆沒有分別,可是,這正也是每個畫家夢寐以求的事。」

銘心牽牽嘴角。

「請隨我來看這批畫。」

作品還未表瓖,一張張隨意疊著,放在一間空氣調節的貯藏室里。

周劍華說︰「畫里充滿生命的喜悅,你看那顏色的變調,筆觸的情意,整個氣氛優雅秀美,實在不可多得。」

銘心凝視元宗遺作。

「我已把作品名單及彩照寄往歐洲。」

周劍華是一個商人,他賣畫,同人家賣皮鞋沒有分別,這樣也好,他沒有任何包獄,大可專心賺錢。

「我羨慕卓元宗,他對生命沒有怨懟。」

銘心站起來告辭。

周劍華送她到門口。

「夏小姐,你一有決定就與我聯絡。」

「我懂得。」

回到小鮑寓,銘心伏在枕上,不能動彈,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請入夢來。

她自己卻先步入夢境,一個無人白色的細沙灘,風勁,浪大,卷起白花,海鷗隨氣流啞啞低旋。

「元宗?」

沒有人影,只有他的畫架,呵水彩還沒有乾,一幅風景畫,已用鉛筆夠出輪廓,並寫上顏料號碼,預備著色。

「元宗?」

沒有人應她,她轉過身了,看到遠處故園灰鴿色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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