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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9頁

作者︰亦舒

圖書室里忽然擠滿了人。

元聲先開口︰「元華,你不想回去就不要走,已經成年,海闊天空,大可自主。」

咦,是家庭會議嗎,銘心不便插口。

元華卻沒有反抗的意思。

「咄,大不了月兌離家庭。」

元華終於說︰「我自願回去。」

「這樣一來,你更加沒有自由。」

元華苦笑︰「也許我需要的不是自由。」

元聲握住她的手,「先爭取自由,你才會知道你要的是甚麼?」

元華看著大弟,「我害怕。」

「怕甚麼?」

銘心也想听。

元華的聲音輕得像游絲一樣,「外邊,天那麼高,地那麼大,我沒有收入,我不僮煮飯收拾……」

銘心發豈,卓元華擁有一切,卻欠缺勇氣。

元聲猶自勸大姐︰「你看夏銘心不是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你也可以。」

「她——」元華的口氣像是把夏銘心當另外一種生物。

銘心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這時,管家進來說︰「元華,你來看,還需要收拾甚麼。」

元心陪姐姐到樓上去。

元聲惆悵,「大姐實在太懦弱。」

銘心仍然不置可否。

元聲責備︰「上尉,你應該拔刀相助。」

「回家休養也是好的。」

「你知道甚麼,」回去等於禁足。」

「你不是一直反對元心竟夜不歸嗎。」

「元華不同,自從母親去世後她一直精神恍惚,治療過一個時期。」

銘心明白了。

「你呢,」他轉過頭來,「你可為生活擔心?」

「任何人都會感到壓力,可是天無絕人之路,讀書有獎學金,畢業後找工作。」

「你不怕跌倒?」

「怕!多痛多丑,可是有甚麼辦法,只得跌倒爬起。」

「講得好。」

听到這番話的還有卓元宗,他剛剛經過門口。

下午,元聲出去辦事,銘心走到花園,看到他用水彩寫生。

罷想退下,元宗卻說︰「願意做模特兒嗎?」

「我?」

「是,請坐到石凳上,半側著身便好。」

銘心索性背著他。

她說故事︰「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懸掛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鏡框髒了,她除下拭抹玻璃,誰知鏡框底面跌開,她發覺底層三夾板朝里一面是張油畫,畫很丑,她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鑒定。」

連卓元宗都好奇了,「是一幅名畫?」

「是,是一幅值五十萬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勞而獲。」

「真值得慶幸。」

銘心忽然提醒他,「今晨,你彷佛有話要對我說。」

「我已經說了。」

銘心問︰「不是要解雇我吧。」

卓元宗不動聲色,這個女子冰雪聰敏。

他只答︰「你太多心了。」

「我並非一個多嘴多事的人。」

「看得出來。」

片刻,銘心覺得肩膀有點僵硬,她問︰「可以動嗎?」

「畫好了,請你指教。」

銘心過去看,只見藍色調子水彩畫內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圍嫣紅奼紫,可是畫中人卻無限寂寥。

銘心吃驚,真沒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該剎那心緒。

「怎麼樣?」

銘心不語。

「下次,希望可以畫你的正面。」

「你也彈小提琴?」

他意外,「噫,我關在儲物室內密練也被你听見。」

銘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內。

魯媽正在插花。

她說︰「大小姐要回去了。」

銘心點點頭。

「元華自幼聰明,所以多煩惱。」

銘心不出聲。

魯瑪說下去︰「似我這種粗人,只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來順受,哪里有想過對抗。」

銘心坐下來,用手托著腮,「魯媽你說得對,家母辭世,我自幼覺得悲傷天經地義,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掛念。」

魯媽大奇,「夏小姐你是讀書人,居然也听天由命。」

銘心回憶說︰「那時受親友歧視欺侮,亦當世情原應如此,並沒有特別難過。」

「現在呢?」

「都沒有來往,更加沒有生氣機會。」

魯媽忽然明白了,「你這叫做豁達。」

銘心感慨,「誰知道,也許因為笨。」

元心在身後問︰「窮人是否特別受氣?」

銘心笑,「你問這個干甚麼?」

魯媽也說︰「你永遠不會知道。」

元心坐下來,邊吃冰淇淋邊說︰「人一窮就會吃苦。」

銘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魯媽已經捧著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問︰「下一站,你是否到別家去教書?」

銘心忍不住調侃她,「我們窮人心思都特別慎密,家教不過是臨時工,我已正式申請了優差,不過趁空檔來你家過渡,你不用替我擔心。」

元心只說︰「噢。」她也听出廈銘心正諷刺她。

銘心說︰「快來上課,還等甚麼。」

接著一個星期內,元華走了,元聲牢騷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夏銘心都教會元心講普通會話。

「你好嗎,天氣還不錯」,「你氣色好極了,我們有空一起喝茶」,「立法會的氣分緊張,你怎麼看」,「功課太忙,我沒空打球」……

每日傍晚,銘心有不可抑止的沖動,要走到花園去看卓元宗寫生。

第四章

她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把你的事全告訴我。」

像小朋友彼此結交一樣︰「你幾歲,在甚麼地方讀書,最喜歡吃甚麼,愛玩哪種游戲,看甚麼性質的書,最好的朋友是誰?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種難以形容的羞澀,嚅嚅開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听到腳步聲,頭也不回,便說︰「請過來喝杯碧螺春。」

也不是每次都靈光,有一次老魯尷尬地在他身後答︰「是我。」

終於銘心在荷花池邊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說︰「這種茶葉听是听說過啦,喝還是第一次,味道那麼淡,我貫喝加糖加牛乳的紅茶。」

卓元宗說︰「醫生囑我喝綠茶。」

「這荼以前叫嚇煞人!少女采茶!放在胸前布袋里,香氣濃郁,蒸發出來,薰量了采茶女,嚇壞人,故名,後來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說︰這麼好的茶,該叫碧螺春。」

卓元宗意外,「竟有這個掌故。」

銘心大笑,「你瞧我們這代華人,喝茶的不知故事,听過故事的沒嘗過茶。」

元宗感喟︰「所以家父不肯離開老家。」

「他是那種早餐要吃燒餅油條的人?」

「手磨豆漿。」

「嘖嘖嘖。」

「我知道你的意思。」

卓元宗並不孤僻,也不難接近。

就在這個時候,背後有人咳嗽一聲,元聲緩步走出來。

「哎呀,」銘心看到,「你把頭發剪了。」

他大哥十分詫異,「為著長發,不知與父親吵多少次,到最後避而不見,這回又是甚麼事?」

剪了陸軍裝的元聲模模後頸,不說甚麼。

「打算回父親處?」

他跳起來,「絕不!」

銘心笑了。

真與他們兄弟混熟了。

平頂頭的元聲俊朗活潑,可是,比從前少了一份不羈,年輕女性,最欣賞他那份不馴。

元聲說︰「那麼高興,也不叫我。」

「請坐,」他大哥說︰「現在加入也不遲。」

「大哥,把元心也叫來,我們去露營。」

元宗遲疑,「我--」

「夏老師,鼓勵他,成日困在大宅里干甚麼,我們出去玩。」

銘心問,「到哪里?」

「離開故園這幾畝地,呼吸自由空氣。」

銘心看著卓元宗,只見他微笑說︰「到甚麼地方去找元心。」

話還沒說完,有人哈哈笑,拍著手出來,「人這麼齊,怎可漏了我。」

元聲感慨,「元華走了之後,我們還是第一次踫頭。」

元心問︰「夏老師可以代替元華。」

銘心連忙說︰「不敢當。」

「銘心,快去收拾替換的衣物,半小時後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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