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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20頁

作者︰亦舒

我們連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編姐使一個眼色,暗示她開門見山。

「劉小姐,你有沒見過姚晶身邊,有一個小女孩?」編姐問得很技巧。

劉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並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馬?」編姐問。

「並不姓馬。」劉霞說,「馬氏前妻已生有幾個女孩子,並不稀罕她姓不姓馬。」

這一問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墮五里雲霧,不過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親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馬氏的親妹子,對孩子很好。」

「什麼家?」

「瞿家。」

「劉小姐怎麼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傾一下。

得來全不費功夫。

「早一輩的人全知道,」劉霞又緩一口氣,「不過我們那一代嘴巴略緊點,不是德行特別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誰沒有一兩段故事?誰又比誰更臭?既然姚晶要把這件事當作她的秘密,咱們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沒想到在這里揀著一個最知情的人。

編姐問︰「張煦不知這件事吧?」

劉霞說︰「後來自然知道了。」

「後到什麼程度?」

「到張老太太派人來調查姚晶的身世。」

我憤怒︰「真無聊!」

劉霞說︰「說得好。當時我便同姚晶說︰‘妹子,不嫁這人有什麼損失?’」

「這種老太婆最陰毒,她自己迫不得已從一而終,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無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禮教。」

劉霞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見禮教要吃我,也許太老了,它吃不動。」真幽默。

說得也對。

說來說去是姚晶性格的弱點導致她的悲劇。

劉霞在這個時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應帶外孫去公園玩耍。」

我與編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這時,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闖進來,叫一聲「霞姨」。

是石奇。

他把記者打發走,轉頭來這里接我們。

劉霞見是他,搭訕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來,看著我們,「都是認識的嗎?」

石奇指指我,「霞姨,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馬上否認,「你听他這張嘴,什麼話說得出來就說。」

石奇笑。

劉霞也笑,「人生如台戲,何必太認真。」

我很喜歡劉霞,她完全是那種葫蘆廟中翻過筋斗的人,豁達不羈,瀟灑活潑,跟姚晶剛相反。

「來來來,一起上我家去坐著談。」

我們跟著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潔,養著一只粉紅色的鸚鵡,會說哈。

「干嘛跟著我?」她問,「想自我嘴里挖出什麼來?」

石奇說︰「霞姨最適宜演秋瑾,對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絕不招供。」

劉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著劇本,有她的對白,用紅筆劃著,態度還是認真的,一個人站得住腳自有其理由。

我轉頭問︰「外孫女兒呢?怎麼不見?」

石奇轟然笑出來,「霞姨最會說笑,她哪兒來的外孫女,她連女兒都沒有。」

霞姨也不覺尷尬,順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連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攝影棚度過,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孫,久而久之,變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劉霞並不認為順手拈來的話題是說謊。

這只是輕微的職業病。就像文人,說什麼都夸張,不然文章談而無味,如何吸引讀者?也不算是大話。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過分明是不行的。似她這般游戲人間,才可以長命百歲。

我們在霞姨家坐了一會兒才走。

石奇說︰「這,是一個好人。」

我們不否認。

「有一段時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與她演母女倆。」

石奇面孔上又籠罩著一層憂郁。

我說︰「姚晶的女兒姓瞿。」

石奇說︰「人海茫茫,到什麼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許她會說。」

「不會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問︰「姚為何不把錢留給霞姨?」

石奇笑,「你沒听我把故事說完,姚每月派人送錢給霞姨,霞姨又每個月原封不動打回頭,始終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來如此。

原來要把錢送出去也這麼難,誰也不要領這個薄情。

沒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過著簡樸而熱鬧的生活,豐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員的支持︰父母幫她帶孩子,公婆照顧起居,丈夫給家用,弟妹為她跑腿打雜,于是她可以坐麻將台子。

為什麼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錯誤。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該嫁給楊壽林了,可是為著堅持原則,磋跎這一份好人家。

糊涂點,做人只需要糊涂點。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氣,聯絡楊壽林。

我也沒裝很高興。電話接通,我只是問︰「好嗎?有什麼新事?」

楊壽林也很冷淡,「老樣子,忙得不得了,跑來跑去。你還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問︰「我們怎麼樣?是不是完了?請清心直說,希望別像本市前途問題那樣狼狽,給個明確的答案,好讓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陣沉默。

「不要緊,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靜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這麼強……」他接著說了一大篇動听的空話,把我們之間的利害關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嘆口氣。

壽頭真是理論專家,無論什麼事,他都能剖析分解,這就是我叫他壽頭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錯過多少美麗的事物,我情願要一個听見我要走會抱住我膝頭哭的男朋友。

我問︰「冷靜到什麼時候呢?」聲音已經很疲倦。

「你什麼時候打算修心養性,我們再說。」他把球又派司給我。

他跟張煦有什麼不同?「你要我放棄自我麼?」

「一點點,總要有點犧牲,你不能夠婚後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間公寓內喝啤酒或是寫稿至深夜,完全不理會配偶的尊嚴。」

我不出聲。

「我愛你,但是我不能縱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話筒。

編姐在一旁笑問︰「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說。

「不肯去邪歸正。」

「十年後再說吧。」我苦笑。

「十年後未必有這樣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機會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換,寧可放棄。」

「你想清楚了?」

「我們還是想想如何尋找瞿小姐吧。」

馬東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馬宅的佣人非常機靈,無論我們托什麼人打過去,她都說「不在」。

「去紐約找張煦。」我說。

「我沒有錢。」編姐說。

「住我家里,帶幾百元已經夠用。」

「你家在什麼地方?」

「史丹頓島,標準家庭與花園雜志模式。」

「那麼貴的飛機票,到那麼悶的地方去,真劃不來。」

「真的不肯?那麼我自己去,順便探望家人。」

「好,我鎮守此地。」

我要往張家尋找線索。

「去到那麼遠,是否值得?張煦這個人這麼驕傲,又不愛說話,你當心踫釘子,你只要看馬東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愛說話,像做藝術的人那樣。」

「對,為什麼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因為無聊。」

「正經點。」

「真的,你幾時見過專業人士或商人對任何事都夸夸其談?人家多多少少有點業務上的秘密。」

「因為我們的性格比較不羈。」

「你的意思是十三點。」

我說︰「至少姚晶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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