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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30頁

作者︰亦舒

她竟這麼懂事,活潑佻月兌表面下是一個深沉的十八歲。

「媽媽,你為這個介懷?」

我悲哀地點點頭。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數來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見不到父親,便是見不到母親,甚至父母都見不著,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換句話說,媽媽,我所失去的,並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媽媽,輪到我問你,這些年來你的生活,過得可愉快?」

「過得去。」

「媽媽,你應當更努力,我們的目標應當不止‘過得去’。」

「陶陶,你母親是個失敗者。」

「胡說,失敗什麼?」

我不出聲。

「就因為男女關系失敗?」陶陶問。

我不想與女兒這麼深切地討論我的污點。

「陶陶,我很高興你成熟得這麼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媽媽,你不把這件事放開來想,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我強笑地推她一下,「怎麼教訓起我來?」

她輕輕說︰「因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氣說︰「陶陶,你父親,他回來了。」

「啊?」她揚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見你,被我一口回絕。」

陶陶問︰「為什麼要回絕他?」

「你以為他真的只想見你一面?」

「他想怎麼樣?」

我看著窗外。

「他不是想領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問。

我點點頭。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頭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過望,「你不想到超級強國去過安定繁榮的生活?」

「笑話,」陶陶說,「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剛露頭角,走在街上,也已經有人認得出,甚至要我簽名。」

「電台播放我的聲音,電視上有我的影像,雜志報章爭著報導我,公司已代為接下三部片子,下個月還得為幾個地方剪彩,這是我自小的志願,」陶陶一口氣說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親爭取到這樣的自由,要我離開本市去赤條條從頭開始?發神經。」

這麼清醒這麼精明這麼果斷。

新女性。

做她母親,一切擔心都是多余的。

「把他的聯絡地址給我,我自己同他說。」她接過看,「呵,就是這個英念智。」

完全事不關己,道行高深。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一定要把自身視為太陽,所有行星都圍繞著我來轉,一切都沒有比我更重要。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賦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擁抱我一下,「不必擔心,交給我。」

陶陶瀟灑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為,在我來說,天大的疑難,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萬事難。

我翻閱陶陶留下的雜志。

寫是寫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風捉影,指桑罵槐地說她不是正經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馬過來告到樞密院吧,歡迎歡迎」,指名道姓地挑撥當事人的怒火。

看著看著,連我都生起氣來,一共才十八歲的小女孩子,能壞到什麼地方去?愛捧就捧到天上,愛踩又變成腳底泥,不得不嘆口氣,有什麼不用付出代價?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寧為盛名累死,也勝過寂寂無聞吧。

至要緊是守住元氣,當伊透明,絕不能有任何表示。他們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們滿足,那還得了!

我把雜志全部摔進垃圾桶,本是垃圾,歸于垃圾。

今日告一天假,我務必要去與母親算賬。

母親在看劇本,身為玉女紅星的經理人,她可做的事多得很。

我取笑她,「星婆生涯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

眼角有點松,略為雙下巴,然而輪廓依舊在,身材維持得最完美。

有一次她說︰「沒法度,保養得再好,人家也當你出土文物看待。」

真的,連用詞都一樣︰什麼顏色沒有失真,形狀有時代感,兼夾一角不缺等等。

她抬起頭來,「阿一,盛一碗紅棗粥出來。」

阿一大聲在廚房嚷出來,「我在染頭發,沒得空。」

我笑。

「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我點點頭。

「為了葉成秋?」

「他無恥。」我沖口而出。

母親瞪我一眼,「別夸張。」

「他向我求婚,多卑鄙。」

「之俊,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你怎麼可以把話掉轉來說?」

「他以為他有錢,就可以收買咱們祖孫三代。」

「誠然,有錢的男人花錢不算一回事,花得再多也不過當召妓召得貴,但現在他是向你求婚呀。」

我發呆,「你幫他,媽媽,你居然幫他?」

母親冷笑,「我是幫理不幫親。」

「什麼,你同他那樣的關系,幾十年後,你勸我嫁他?」

母親霍地站起來,「你嘴里不干不淨說什麼?我同他什麼關系?你听人說過還是親眼見過?」

我一口濁氣上涌,脖于僵在那里。

豈有此理,十八歲的女兒堅持她是純潔的,現在五十歲的老娘也同我來這一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我氣結,只有我齷齪,因為我有私生女,人人看得見,她們不同,她們沒有把柄落在人手。

我像個傻瓜似地坐在那里,半晌,忽然像泰山般號叫起來泄憤,踫巧阿一染完頭發端著紅棗粥出來,嚇得向前撲,倒翻了粥,打碎了碗。

我又神經質地指著她大笑。

母親深深嘆口氣,回房去。

我伏在桌上。

這麼些日子,我勤力練功,但始終沒有修成金剛不壞身。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母親同葉成秋出去跳舞,我就在家守著,十二點還不回來,就躲在床上哭。

阿一說︰「傻,哭有什麼用?哭哭就會好了?」

頭的重量把手臂壓得發麻,我換個姿勢。

忽然听見母親的聲音︰「我不是勸你嫁他。」

抬起眼,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我身旁。

「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她苦澀地說。

我已鎮定許多。母親有母親的難處。

「我亦不怪他,」她說下去,「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他的心事,我最了解。」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呈一種紫灰色,黃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懼,更說不出話來。

「他想退休,享幾年清福,怕你不好意思,故此建議同你到加拿大去。」

我輕輕問︰「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一對情人,苦戀三十多年,有機會結合,結局卻如此離奇。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帶我。」母親的聲音如摻著沙子。

可是嫌她老,不再配他?

「帶誰,隨他,去不去,隨你。有幾個人可以心想事成,」她干笑數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怎麼會想到我頭上來。」

「他欣賞你。」

「媽媽。」

「這是事實,他要女人,那還愁沒人才。」

「他開頭那麼愛你。」我無論如何不肯開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不恨他?」

「不。我已無那種精力,我還是聚精會神做我的星婆算了。」

我不相信,但也得給母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阿一又盛出紅棗粥,我靜靜地坐在那里吃。

「葉成秋可以給你一切,這確是一個機會。」

我說︰「葉世球說他也可以滿足我。」

「但葉成秋會同你結婚,而葉世球不會。」

「媽,你不覺荒謬?他們是兩父子。」

「也不過是兩個男人。」她冷冷地說。

「可以這樣機械化地處理?」

「當然可以。」

「那麼依你說,如果我要找歸宿,葉成秋比葉世球更理想?」

「自然。」

「如果我不打算找歸宿呢。」

「這是非常不智的選擇。」

「你看死我以後沒機會?」

「之俊,你想你以後還有沒有更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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