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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29頁

作者︰亦舒

我別轉面孔,但脖子發硬,不听命令。

我想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葉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議一個更好的理由。

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事情怎麼會崩潰到今日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錯?我太輕佻?我給他錯覺?

自始到終,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陽,他怎麼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間我憤懟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懼侵襲我心,在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氣得濺出眼淚來。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夠成熟,我不能淡淡的,連消帶打漂亮地處理掉這件事。

我從頭到尾是個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會掩住面孔。

我連拔足逃走的力氣都沒有,我頭昏。

葉成秋遞給我手帕。

他鎮靜地說︰「之俊,你的反應何必太激?對于一切的問題,答案只有兩個︰是,與不。」

他說得很對,我一向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我太沒有修養,我必須控制自己。

我抹干眼淚,我清清喉嚨,我說︰「不。」

「有沒有理由支持這個答案?」

我說︰「母親……」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說過。」

我更添增一分恐懼,「她知道?她沒有反應?」

「她說她早看出來。」

我後退一步。

「之俊,」葉成秋無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戲中將遇強暴的弱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像個老婬蟲嗎,我這麼可怕?這麼不堪?」

我呆呆看著他,想起幼時听過的故事︰老虎遇上獵人,老虎固然害怕,獵人也心驚肉跳。

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下,我忽然笑了起來。

葉成秋松口氣,「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請留步,喝杯酒。」

我接過白蘭地,一飲而盡,一股暖流自喉嚨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動了。

人生真如一場戲。該上場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頂上。

我終于用了我唯一的台詞,「這是沒有可能的。」

葉成秋笑,「你對每個男人都這麼說,這不算數。」

我氣鼓,「你憑什麼提出這樣無稽的要求?」

「我愛你,我愛你母親,我也愛你女兒。之俊,如果你這輩子還想結婚的話,還有什麼人可以配合這三點條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麼回答,這個人說話一向無懈可擊。

餅半晌我說︰「你也替我母親想想。」

「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母親,你母親就是你。」

「強詞奪理。」我冷笑。

「我一直愛你。」

「我需要的是父愛,不是這種式的!」我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驚,「我沒想到你會有這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說︰「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車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車子。」

他無奈地站著。

我問自己︰不坐他的車就可以維持貞潔了嗎?數十年下來,同他的關系千絲萬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我嘆口氣,「好的,請替我叫車子。」

我原想到母親家去,但因實在太累,只得作罷。

這個晚上,像所有失意悲傷的晚上,我還是睡著了。

做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與我母親,在一個擠逼的公眾場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細了,原來是一個候機室。母親要喝杯東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買熱茶。到處都是人龍,人們說著陌生的語言,我做手勢,排隊,心急,還是別喝了,不放心她一個人擱在那里,于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發覺其中一個檔口沒有什麼人,我掏出美金,買了兩杯熱茶,一只手拿一杯,已看到母親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這個時候,有四五條大漢嬉皮笑臉的向我圍攏來,說些無禮的話。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們,卻反而濺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個男人涎著臉來拉我的領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觀者。

在這個要緊關頭,我伸手進口袋,不知如何,模到一把尖刀,毫不猶疑,將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月復中。

大漢倒下,我卻沒有一絲後悔,我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自衛殺人,感覺非常痛快。

鬧鐘大響,我醒來。

這個夢,讓佛洛依德門徒得知,可寫成一篇論文。

一邊洗臉我一邊說︰沒有人會來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過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親那里,把話說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頭發,一到秋季,頭發一把一把掉下來,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動物。

陶陶來了,已夸張地穿著秋裝,抱著一大疊畫報,往沙發上坐,呶著嘴。

我看這情形,仿佛她還對社會有所不滿,便問什麼事。

「造謠造謠造謠。」她罵。

「什麼謠?」

「說我同男模特兒戀愛,又說我為拍電影同導演好。」

她給我看雜志上的報告。

我驚訝,「這都是事實,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叫喬其奧?還有,你同許導演曾經一度如膠如漆。」

「誰說的?」陶陶瞪起圓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訓她,「你把我也當記者?普通朋友?兩個人合坐一張凳子還好算普通朋友?」

「我們之間是純潔的,可是你看這些人寫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個人都稱贊你呀。」

「媽媽,」她尖叫起來,「你到底幫誰?」

我啼笑皆非。她已經染上名人的陋習,只準贊,不準彈,再肉麻的捧場話,都听得進耳朵,稍有微詞,便視作仇人。

我同她說︰「陶陶,是你選擇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氣行走江湖,笑,由人,罵,也由人,都是人家給你的面子,受不起這種刺激,只好回家抱女圭女圭。名氣,來自群眾,可以給你,也可以拿走,到時誰都不提你,也不罵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個聰明的孩子,頓時噤聲。

「夠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問氣量小,干脆不看亦可。這門學問你一定要學,否則如何做名人,動不動回罵,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辦法。」

她不服帖,「要是這些人一直寫下去,怎麼辦?」

「一直寫?那你就大紅大紫了,小姐,求還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細忖忖對不對。」

她也笑出來。

我見她高興,很想與她談比較正經的問題。

她伏在我身邊打量我,「媽媽,你怎搞的,這一個夏天下來,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說︰「我自己都覺得憔悴。」

「買罐名貴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細胞那種,听說可以起死回生。」

「別滑稽好不好?」

「唉呀,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買。」

「陶陶,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可愉快?」

「當然愉快。」

「有……沒有缺憾?」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你指的是什麼?」

「你小時候,曾問過我,你的父親在哪里。」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嗎。」

「以後你並沒有再提。」

陶陶收斂表情,她說︰「後來我明白了,所以不再問。」

「你明白什麼?」

「明白你們分手,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陶陶說得很平靜。

「一直過著沒有父愛的生活,你不覺遺憾?」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沒有的你不會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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