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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夢真淚 第24頁

作者︰亦舒

「我此刻很滿足。」

「媽媽,從你那處看我處,只見營營役役,紛紛爭爭,憎恨憤怒,很可笑吧?」

「韶韶,媽媽想你去見外公。」

「我不去。」

「代表媽去一次。」

「何故?」

「外公快要到我們這里來了。」

韶韶說︰「啊,那麼你們之間的誤會終于可以冰釋了。」

「你先去與他冰釋誤會。」

「我不去,我最怕乘長途飛機。」

「韶韶。」母親握著她的手。

「媽媽,看到你真好。」

「去,去見外公。」

韶韶還來不及答應,已經听到鄧志能喚她︰「韶韶,你忘記關浴室水龍頭。」他回來了。

這個鄧志能,永遠如此煞風景。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那邊邊,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間處理文件,忽聞叩門聲。

他以為是劉律師,拉開門,看到的卻是韶韶,意外使他驚喜。

韶韶沒有進房,她只是說︰「四天來回,頭等票,我隨你返舊金山。」

遞請假申請表的時候那洋上司大為頭痛。

「區,你出任新職之後好像尚未連續辦公超過十五天。」

「我知道。」

「過去十多年中你卻從來沒有告過假。」

「我知道。」

「這是一種報復嗎?」

「不,我猜是這間寫字樓的風水問題。」

「區,假使我不批準你告假,你會怎麼做?」

韶韶不語。

「你會扔下一個月的薪水不辭而別可是?」

「我沒有那樣說過。」

「區——」

「事實上我已不姓區,我已正式改姓姚。」

上司非常困惑,「這真是風水問題吧?」

韶韶不耐煩,「我不打算整天坐在這里。」

「我告訴你該怎麼辦,我會同上頭說,你不喜歡這份工作,假照準,可是回來之後,你會到別處上班。」

「很公平。」

「區,你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為何自暴自棄?」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澀地說︰「自從家母去世之後,我無法重拾舊山河。」

「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我深明此理,但當你親身體會,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經不在,我非常彷徨。」

「區,你需要專業協助。」

「我知道,我會去看心理醫生。」

「區,本處需要你這般人才,振作點。」

韶韶問︰「你真的那麼想?不,世上擠滿了人,誰沒有誰都一樣過,做人就是這點沒意思。」

她站起來離去。

她總得找個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惡氣出在工作崗位之上。

母親節、中秋、聖誕、過年……她永遠要拼命工作,扔下媽媽一人在家,她從未生過怨言,其他女同事動輒大發嬌嗔,鬧到總部去,可是區韶韶需要薪水養家,不敢造次。

現在她已深深失望。

母親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無法抑止。

她隨舅舅出發到三藩市。

經過國際時差線,下了飛機,呼吸到異常清新的干燥初秋空氣,韶韶迷茫了。

時間像打了回頭,她像只有二十多歲,初上大學,初遇霍永錦,初次戀愛,什麼苦都不怕,只覺世界美好,那時,母親尚年輕,身體好,有力氣,母女時常雙雙去看戲逛街。

韶韶想月兌口叫聲「媽媽你看,三藩市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城市」。

但是此刻的她與彼時的母親已差不多年紀,她第一次開始覺得自己已是個新中年。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嚴密些,因風勁太大。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電報山,環境十分優美舒適。

韶韶不住苦澀地想,倘若母親可以無憂無慮追隨外公生活,也許至今還好好活著,每日下午嚷著要找麻將搭子吧?

穿制服的女僕引客人進屋。

舅舅匆匆上樓去。

韶韶獨自坐在會客室。

她靜靜地等候,並且在心里說︰媽媽,我來了是因為你叫我來。

然後舅舅下來,「韶韶,請跟我來。」

韶韶于是寬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樓。

老人在他的私人書房內,坐在輪椅上,由護士照顧。

書房最顯著之處掛著一幅毛筆字,上書「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簽署是「香如,八歲」。

韶韶並無動容,只是木著一張臉。

老人已經很老,臉上布滿斑點,身形瘦細,見到韶韶,亦無過分激動之意。

韶韶並沒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認識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問︰「有夢見你媽媽嗎?」

韶韶答︰「有,常常有。」

老人很惘悵地答︰「我從未夢見過香如。」

韶韶不予置評。

「你的生活好嗎?」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窮。」

「听說你還有一個妹妹。」

「是,我已聯絡到她,她很好,不勞牽掛。」

「你母親可有同你說起我?」

「有時,說外公在美國。」

「她有無恨我?」

「沒有。」

「她有無牽念我?」

「也沒有。」

「她很愛你吧?」

「是,她時常說,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

「你覺得壓力嗎?」

「母親的愛怎麼會有壓力。」

「你听話嗎?」

「听話並非母親給我的條件。」

「你丈夫是個醫生?」

「是。」

「你們相愛?」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問到此際,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實韶韶也有許多問題要問。

第十章

像外公,你為何要掃我母親出門;像外公,你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滅;像外公,如此講條件的父愛算不算是父愛;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擔部分痛若為何棄而不顧。

不過韶韶沒有問出口,對于一些人來說,個人愛惡可戰勝一切,外公就是這樣一個人。

韶韶站起來,「我打擾太久了。」

她外公說︰「走近一點。」

韶韶並沒有那樣做,她同舅舅說︰「我要走了。」

姚照昌無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說︰「讓她走吧,脾氣也同香如一模一樣。」

姚照昌送韶韶下樓。

他開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斷舅舅,「他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我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館休息。

睡到半夜,電話響了。

是舅舅的聲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時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嘆口氣,「韶韶,謝謝你趕來。」

韶韶放下電話。

現在,母親可同外公見面了。

案女見面,說些什麼呢?

在他們那里,可還有怨懟、憤恨、不平?

母親從來不對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轉過頭來的時候,永遠是一個愉快的笑臉。

也許是母親偽裝得好,也許她真的不是不快樂。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獨與愛女共處,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經忘記從前令她傷心的人與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際,舅舅來了。

他的儀容一絲不亂,一貫有禮。

「你外公有紀念品給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同舅舅相處這麼久,她的姿勢口氣十足似一個賭氣的小學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點慚愧,關舅舅什麼事呢?他只不過是個中間人,拉攏了他們祖孫二人,他有什麼好處?

于是韶韶改了語氣︰「我不需要任何紀念品。」

舅舅說︰「听說你改了姓姚,收下這套首飾,也是很應當的。」

姚照昌掏出一只絲絨扁盒。

韶韶打開來,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飾,但是寶石不論歲月,依然閃閃生光,韶韶認得是藍寶石與玫瑰鑽。

舅舅說︰「這是我母親結婚時用過的首飾,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藍寶石,你的媽媽也是九月生日,本來項鏈與耳墜都屬于她。」

韶韶不語。

她也是九月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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