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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第26頁

作者︰亦舒

言諾陪她散步到公園,「伯母已經回去了。」

「我還得多謝烈先生,他免我對母親坦白之苦。」

「在這幾個月里邊,他仍然會不住努力。」

「也好,」荷生說,「這樣他可以有點消遣。」

「你那要命的幽默感好像恢復了有五成以上。」

言諾說得對,荷生似已找到新力量。

荷生停步,「吉諾,你去送烈雲吧,這里我自己可以應付。」

「也該有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烈火了。」

荷生看著足尖,「言諾,請勿違反我的意願,對他來說,這不一定是好消息。」

「我明白你的顧慮。」

荷生說︰「言諾,試想一想,假使我們這些人統共沒有出生過,上一代的生活豈非輕松得多。」

言諾不出聲,過一會兒他問︰「孩子取什麼名字?」

「不是有三天假期嗎,趁那個時候,好好地想一想。」

言諾靈機一動,「荷生,我們可以一起去探訪烈雲。」

荷生意動,嘴里只說︰「被言伯母知道我倆一起行動恐怕又會觸發一場誤會。」

言諾瞪她一眼,心里卻十分歡喜,荷生已大有進步。

第二天早上,荷生照常到附近的郵筒去寄信,猛地想起,昨日並沒有收到退信。

她不希望這是郵誤,她希望烈火已經把信收下拆開。

她有點激動,連忙回憶那封信的內容,熱淚盈眶。

中午,言諾來接她出門,她的心境猶未平復。

荷生提著簡單的行李剛走到門口,已經有人過來攔截,荷生認得那人,她昨日在街角車廂內見過他。

那人一時情急,竟冒昧地問︰「夏小姐,請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荷生大大詫異,反問︰「你是誰?我因何要向你匯報?」

那人退後一步,連忙返回車內。

言諾與荷生出發往飛機場。

言諾看看倒後鏡,「他跟在後面。」

荷生無言,可以想象當年也有人這樣盯住烈雲,這是何等巨大的壓力。

荷生忽然說︰「把車停到前面油站去。」

言諾問︰「什麼?」一邊已經把車慢下來。

荷生吁出一口氣,待車停下,她說︰「我去買一罐蘇打。」

後面的黑色大車也跟著停下來。

荷生走過去,司機佯裝看不見她。

荷生輕輕說︰「我不打算開始逃亡的生涯,請告訴烈先生,我此行是偕言諾到波士頓探訪烈雲,我很安全,嬰兒也安全,請烈先生莫緊張。」

司機听了荷生如此坦誠的一番說話,十分驚訝,臉容寬馳下來,終于說︰「夏小姐,謝謝你,你使我的生涯易過許多。」

「不用客氣。」

荷生回到車子里,言諾問︰「你同他說什麼?」

荷生回答︰「原來走出迷宮的方法再簡單不過。」

「說來听听。」

「只要伸手推倒面前的障礙就行,我們一直犯了大錯,兜完一圈子又一個圈子,愚不可及。」

言諾開動車子,直到抵達飛機場才覺悟過來,他說︰「看情形你終于接受了烈先生。」

「是的。」

「並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想再斗下去也沒有意思,我願意作出適當的讓步,希望他也會體諒我。」

言諾微笑,「烈先生只曉得進,不懂得退,商量一詞對他來說,是由他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做。」

荷生說︰「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難道他仍然一成不變?」

「我不知道,或者你是對的,值得一試。」

在候機室荷生輕輕推一推言諾,言諾朝她暗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烈戰勝遠遠站著,朝他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可憐的人。

將他的一生得失歸納一下,他過得極其貧乏。他的原配對他不忠實,他的長子並非由他所出,他與後妻感情破裂,烈戰勝是悲劇中的主角。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從這個角度看過他。

言諾見荷生怔怔地,便在她耳邊說︰「他已經走了。」

荷生抬起頭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可認得回家之路?」

言諾一愕,「他是烈戰勝。」

荷生隨即笑了,「的確是,他是烈戰勝。」

到達陳府,管家不讓他們進去,守衛如此森嚴,可見是怕有人帶走烈雲。

言諾留下姓名及酒店電話後偕荷生離去。

荷生在一間人工湖畔的小餐館內寫明信片。

言諾以為她要寄給烈火,看到地址,原來是問候母親。

荷生說︰「我們極少照父母的意願長大,三歲一過已經自由發展,各有各命運,各有各道路,難免叫大人失望。」

「夏荷生將為人母,感慨突增。」

荷生忽然想起來,「那位與你相親的漂亮小姐呢?」

「她肯定我與舊情人藕斷絲連,已經避不見面。」

「為這樣好的男孩子,她應當出來同我決一死戰。」

「荷生,你總是高估我。」

荷生笑了,她拍打著言諾的肩膀,心中也承認,能把從前狹義的感情升華到今日這個地步,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傍晚,電話接通,陳珊女士願意見他們。

她站在門口歡迎荷生,「我知道夏小姐一直是小雲的朋友。」

荷生十分慚愧。

「請進來。」

大家坐好,寒暄過後,不知道如何開口,三人只是面面相覷。

棒了許久許久,大家靜靜坐著,但空氣中不知有些什麼,使荷生的鼻子有點酸意。

終于,陳女士問︰「最近有沒有人見過烈火?」

他們搖搖頭。

陳女士難堪地說︰「他不肯見任何人。」她深深嘆息。

會客室里又靜下來。

還是陳女士打破沉默,「夏小姐,我去帶烈雲出來。」

烈雲胖了,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一見荷生,就把她認出來,趨到她身邊叫︰「荷生。」

荷生緊緊擁抱她,「烈雲,你太好了,看,這是誰。」

烈雲只是笑,「原來是言哥哥,請過來這邊坐。」

她母親臉上卻沒有歡容。

荷生過去說︰「烈太太——」

「我早已恢復本姓。」她停一停,「結婚二十多年,真正做烈太太的時間,大約不超過一個月。我對丈夫並無認識,對子女甚為陌生,失敗得不能再失敗。」

荷生笑了,見到陳女士仍然率直如故,覺得快慰。

她接著問︰「言諾,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老板搞什麼鬼,約好我在紐約見面,卻叫我撲空。」

言諾賠笑︰「他另外有要緊的事走不開。」

「你可以同他老實地說,十六年前我把烈雲交給他是我最大的錯誤,今天我不會重犯。」

荷生跟隨烈雲走到溫室,烈雲一轉身,看到荷生,非常驚訝,「荷生,你怎麼在這里?」

荷生陪她坐在長凳上,「我來看你。」心中明白,烈雲已經失卻記憶,任何事,轉瞬即忘。

荷生知道她不該這麼想,但又禁不住這麼想,能夠全盤忘卻,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正在感慨,忽有一股奇異的清香鑽進荷生的鼻孔,她轉過頭去尋找香氣來源,看到花架子旁放著一式兩盆曼陀羅花,十個八個蓓蕾正盛放著,這香氣勾起了荷生全身的七情六欲,她一生的悲歡離合紛紛繁繁,笑淚忽然都在剎那間泛過胸間。

荷生忍不住,匆匆用手掩上面孔。

「荷生,」烈雲問,「你怎麼了?」

荷生輕輕答︰「沒什麼。」

「荷生,你為什麼哭?」小雲握住她的手。

荷生答︰「我思念烈火。」

烈雲笑一笑︰「呵,烈火。」

這時言諾喚她們,「小雲要加件外套嗎?」

荷生對烈雲說︰「我們回去吧。」

看護過來把烈雲領走。

言諾過來,只看見荷生嘴角掛著一個曖昧的笑容。

他安慰她︰「有朝一日,烈雲會把前塵往事一一歸納起來。」

荷生抬起頭,「彼時恐怕她會驚叫一聲,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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