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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第19頁

作者︰亦舒

荷生過去拉他,「你自露台進來是不是,快走。」

烈風一手把荷生推開,「我還以為你與他們不同。」

荷生無暇分辯,趨向前去,要進一步推走他,但是烈風已經紅了雙眼,他一手拉起烈雲,另一手甩開荷生,荷生左腳在地毯上一滑,撞向台角,額頭一陣劇痛,但是奮力撲前抱住烈雲雙腿。

烈風猛然取餅椅子,向荷生撞去。

荷生只覺得面孔上滑膩膩,不知道已經血披滿面,她嚇怕了烈雲,烈雲大聲哭泣。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一聲吼,烈火撲進來,抓住烈風,荷生剛剛扶著言諾的手爬起,只著見他們兩人卷向露台,撞碎玻璃窗,其中一人似鷂子似的飛出欄桿。奇怪,荷生覺得該霎那天地間失卻音響,一切停頓,但荷生清晰地看到烈風衣褲飄飄,墮下樓去。

繼而听到巨物墮地聲,轟隆一下,眾人尖叫起來。

荷生推開言諾,跌撞著搶到露台,烈火一身血漬斑斑,手臂上還插著碎玻璃。

荷生伸出手去,「烈火,烈火。」

烈火轉過頭來,很平靜地看著荷生,過一會兒,他伸出手來,把荷生濕透的碎發撥向耳後,緊緊擁抱她。

荷生把頭貼在烈火胸前,不肯放手。

耳畔雜聲紛沓而至,救護車與警車號角,制服人員的腳步聲。

終于有人拉開荷生,荷生的額角猶如開了洞,血汩汩流出,她卻一直能夠維持清醒,她緩緩走到樓下,在走廊的深色鏡子內照到自己,淺色裙子上一搭一搭全是拳頭大血印玫瑰花,她忽然明白夏荷生已經償還花債,一顆心遂靜下來,再也沒有一貫忐忑不安的感覺。

救護人員替她按住傷口,荷生轉過頭來,看到言諾驚怖莫名的表情,他牙關打戰,人抖得猶似一片落葉,他害怕,平素鎮定的言諾怕得臉色如一頁白紙。

經過花園,荷生看到烈風被載上擔架。

他四肢猶如提線木偶,折向不可能不合理的方向,荷生看到他凝固的眼珠,那股仇恨的鮮紅色經已褪去。

整間琪園為之沸騰。

荷生踏上救護車。

一躺下來,她看到車頂那盞燈逐漸模糊,淡出,四周圍變成漆黑一片。

醒來的時候,荷生躺在醫院病床上。

她首先看到烈戰勝憔悴焦急的面孔。

「荷生。」他握住她的手。

荷生在這一剎那清醒過來,前塵往事統統歸位,她虛弱地問︰「烈火,烈火。」

烈戰勝把嘴趨到荷生耳畔,「他平安。」

「烈風怎麼樣?」

烈戰勝急促道︰「荷生,他已過世。」

荷生閉上雙目。

烈戰勝身後的制服人員上前說︰「夏小姐,你可否回答我們幾個問題?」

醫生看看表,「十分鐘,你們統統要給我出去。」

警務人員問︰「昨夜,琪園二樓的睡房中,發生什麼事?」

荷生轉一轉頭,劇痛使她露出苦楚的表情。

餅一會兒她說︰「我推開房門,即受襲擊,接著有人跳樓。」

「他自己跳下去?」

「是。」

警員凝視她一會兒。

荷生無懼地回望,他是一個端正深沉的年輕人。

「沒有打斗?」

「他毆打我,又把我們推開,撞破玻璃躍下。」

「我們?」

「烈火試圖抓住他,但不成功。」

「你看到的只有這麼多。」

「是。」

警員站起來。

烈戰勝走過來,「荷生,你請休息。」

他隨警員退出。

荷生慶幸母親不在本市。

她獨自呆視天花板直到下午。

言諾來看她,兩人恍如隔世,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終于她問︰「烈雲怎麼樣?」

「案子一結束,她母親便接她到英國療養。」

「案子,什麼案子?」

「荷生,烈火被控誤殺。」

荷生不出聲。

她別轉臉去。

審訊期間,烈火未能獲準保釋。

荷生去探訪他。

烈火只肯見她一次,他對她說︰「你要是真肯讓我放心,馬上同言諾結婚,去。」

荷生當時不發一言,站起來就走。

言諾追上去,看到她淚流滿面。

這些日子,也只有他陪著她。

言諾還得在長途電話中幫著安撫夏太太,背著良心說謊︰「完全同我與荷生無關,那只是烈家的事,伯母,你完全不用趕回來,我們天天可以與你通電話。」

荷生在法庭上始終堅持同樣口供。

忽然之間,公眾席間一個穿黑衣瘦長的中年女子站起來指著她罵︰「夏荷生,你隱瞞事實,你明知他被推下致死,你是幫凶,你永生永世不得安眠。」

荷生認得她,她是周琪。

庭內大亂,陪審員聳然動容。

周琪被請出法庭。

那天,荷生無法獨處,她由言諾陪著,到新居去看烈雲。

烈雲不肯讓她接觸,像是害怕憔悴落形的荷生。

「烈雲,是我,是荷生姐。」

烈雲側著頭,好似對這把聲音曾經相識。

言諾深深嘆氣,走到房外。

荷生正欲放棄,忽然之間,烈雲抬起頭來,清晰地問︰「他已經不在了,是不是?」

荷生呆住。

「他終于不再煩惱。」烈雲吁出一口氣。

「烈雲,你說什麼,烈雲,你是否已經痊愈。」荷生大聲問她。

烈雲跑到另外一個角落,護士听到異響連忙趕進來,荷生知道一切仍是幻覺。

言諾送她回家。

途中荷生說︰「現在誰也不能住在琪園,大屋終于廢置,爭無可爭,不再煩惱。」

言諾無言。

烈戰勝的車子停在夏宅門口,他與律師一起下來,告訴荷生,「案子明日作終結陳詞。」

荷生在勁風中打一個寒噤。

律師說︰「證供對他有利。」

荷生與言諾同時別轉頭去。

烈戰勝上車離開。

言諾陪荷生回家,他倆徹夜不能成眠。

荷生站在露台上,看向幽暗的街道,不知怎地,她看到淨是一雙雙血紅的眼楮。

言諾說︰「我陪你下樓散步。」

荷生披上大衣。

「我擔心你。」言諾說。

「我很好,」荷生苦澀地答,「不用做事不必上學,做一個職業證人。」

「相信你看到烈火的情形,他似喪失斗志。」

荷生心如刀割。

「烈先生不讓你出席旁听,真是明智之舉。」

荷生抬起頭,「我們會不會贏?」

「荷生,那麼多人見過他們兄弟吵嘴、打架,以及烈火保證要把烈風干掉的誓言。」

「但是,」荷生拉住言諾的手臂,「我同你的證供……」

言諾無奈地說︰「我同你是烈火的什麼人,大家都知道。」

「你太不樂觀。」

「我一向是個以事論事的人。」

荷生抬起頭,看著月亮。

「記得第一次帶我去琪園?」她問。

「怎麼不記得,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他們放慢了腳步,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狗迎面而來。

不知怎地,荷生的目光為這條狗所吸引,只見它通體白色短鬃,體積龐大,氣息咻咻,走近了,仰起頭,對準荷生。

荷生猛地一怔,狗的雙眼狹長鮮紅,嚇她一跳,再加注意,它的五官漸漸化為烈風的面孔,變成烈風的頭鎮在狗的身上。

荷生崩潰下來,她退後一步,尖叫起來,叫完一聲又一聲,無法停止,再也站不穩,蹲在地上。

女孩與狗早已離去,她卻繼續慘嚎,言諾只得伸出手,大力掌摑她。

荷生臉上吃痛,呆住,怔怔地看著言諾。

言諾不忍,緊緊抱住她。

荷生驚怖得一顆心似要自口腔里躍出來,魅由心生,倘若一生要背著這個陰影而活,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天,荷生坐在家中等消息。

烈火一案已在最高法院聆訊完畢,六男一女陪審團退庭商議。

六小時半之後,向法庭回報。

裁定烈火罪名成立,按察司判被告入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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