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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3頁

作者︰亦舒

媽媽重復說︰「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沒有生過你們。」

馬大僵在那里,「媽媽別開玩笑,你不是我們媽媽,誰是我們媽媽?」

「對,」我說,「誰會對我們這麼好?除媽媽以外,誰還會這樣為我們?」

二十多年來的恩情,說也說不清,我緊緊抱住媽媽右邊身子,馬大抱住媽媽左邊身子,我們三母女是永不分開的。

媽媽說︰「你們慢慢听我說,叫阿英替我泡杯鐵觀音來。」她不住飲泣。

我的心都涼了。

馬大連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媽媽拉著我們的手,「我真的不是你們的媽。」

我急躁的說︰「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說在我們家做了三十年,你說,你是不是親眼看媽媽十月懷胎,生下我們?」

老英姐姐被這件突然而來的事震呆,掉轉面孔,不發一言。

馬大失聲︰「媽媽,你快快說,到底怎麼回事,昨天大家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之間,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了呢?」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媽媽似乎鎮靜下來,她低低的說,「你們一對孿生女嬰,不是我親骨肉,老胡師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證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邊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世,這種大事竟瞞我們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們的媽媽是誰?」馬大追問,「爸爸又是誰?」她的聲音顫抖,雙眼通紅。

我也激動十分。

「媽媽」說,「你們的媽媽,叫作粉艷紅。」

粉艷紅?

名字听來非常熟悉的。

「你們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與馬大原來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遠姓裘。裘一一誰姓襲?我們姊妹倆,跟的到底是誰的姓氏?

「媽媽」說下去,「所以你們應該恢復姓殷。」

「媽媽」嘆口氣,「別倔強,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們親生父親已經出現,我想——」

「不。」我斬釘截鐵的說,「我這輩子姓裘。」

「媽媽」擁抱我們,說不出話來。

「這個自稱是我們父親的人,是干什麼的?」

「不是自稱,」媽媽說,「實實在在是你們的父親,當年他同艷紅走,我們全見過。」

「是二流浪子吧?」我氣問,「怎麼撇下親生女兒不理的?」

「你听我說來。」

筆事開始了。

「那時候華頌聲戲班中,粉艷紅最紅,真應了她的名字,專門反串演生角,拿手演《游園驚夢》與《庵堂認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與艷紅配戲,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艷霞,同我們也談得來,三個人情同姊妹。」

「在鄉下,班主撐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馬來亞,幾個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靈、檳南、吉隆坡,都有咱們足跡,終于來到新加坡,艷紅便叫姓殷的給盯上了……」

「艷紅長得美,鵝蛋臉、懸膽鼻、高挑身材。那時候,我們在熱帶地方,貪涼快,要不穿黑香雲紗唐裝衫褲,要不學他們馬來人,買了紗籠回來學著穿,獨獨艷紅,她的裝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慣男裝,台下她也穿男裝,頭發梳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到腰間,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妝,胸前別一串白蘭花,更不愛打牌,空閑時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兒,姓殷的一見這等標致人兒,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還走得開。」

我與馬大全神貫注的聆听,緊張得腰身發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們做戲的人,到底是做戲的人,一則沒有家長替我們做主,二則也比不得那些閨秀,班主帶著我們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們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艷紅都有二十七了,我們都勸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干脆嫁了姓殷的,也好過做戲,風吹雨打的走埠,台上強顏歡笑,過幾年做不動了,還有誰記得?」

「艷紅有點心動。」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親開橡膠園,三百多個工人哪,早上五點多起來割橡膠樹,一天內收集的樹膠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閑還可以照顧姊妹淘。」

「艷紅就不那麼固執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該這麼叫他一一他是你們父親呢。他的出手好不闊綽,立刻買了房子家私,頭面首飾,要接艷紅過去,艷紅到這個時候,也千情萬願,他說要帶艷紅到巴黎去呢。」媽媽說。

「誰知得了個壞消息。」

「什麼壞消息?」我緊張得額角青筋都現出來。

「什麼壞消息?」馬大睜大雙眼,「說呀。」

媽媽嘆口氣,「殷若琴早有妻子!」

「嚇一一」馬大嚷,「什麼,他為什麼又來追我們的媽?」

可憐的女人,我低下頭,看牢自己雙手。

難怪,難怪我與馬大不能由親母撫養,她沒有丈夫,如何帶大孩子?

「艷紅氣得人仰馬翻,一句話不發,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經遲了,她有了身孕。」

「懷的,就是你們,馬大與哈拿。」

馬大跳起來,「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經去世,我有媽媽,媽媽就是你。」她亂成一團。

我拍馬大的背脊,發覺她的襯衫己為汗濕透。

「鎮靜點,馬大,鎮靜。」

「到那個時候,艷紅不言不笑,我與艷霞擔心死了,日日夜夜看護她。」

我沖口而出,「殷若琴呢?為什麼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來了?」

「他叫家里看住啦,」媽媽嘆口氣,抹眼淚說,「鎖住他,不叫他動。」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麼時候,老子還鎖得住兒子?」我大力拍著桌子,極憤慨的說。

「你以為還啼笑姻緣時期,都五十年代了。」

媽媽氣苦,「但是南洋那邊的人守舊。」

媽媽氣苦,「在五十年代,風氣是你們想象不到的保守,那個時候,女孩子洞房花燭夜,若不是處女,還真有得瞧的。」

「荒謬!」

馬大說︰「有這種事?」

「怎麼沒有,你以為是今時今日?女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那時穿件泳衣好算肉彈,銀幕上不準接吻。」

我說︰「但那時候已經流行喳喳舞。」

媽媽說︰「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馬大尖聲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摑你。」

媽媽說下去︰「殷若琴給父母妻女纏住,出不來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經有孩子?」

「他有個女兒,當時兩歲。」媽媽說,「他父親殷老爺差人送消息來說,如果艷紅生的是兒子,可以準她迸門,如果是女兒,不準她在外頭養。」

「艷紅听了這話,就氣瘋了,臭罵我們,說︰‘誰稀罕殷家,是哪個跟他聯絡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輩子也不姓殷,我不準你們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紅了雙目,「說得好!」

「直到生養,你們父親都不知道。」

「慢著,我們的母親呢?」馬大問,「媽媽,你一直沒說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媽媽側過臉,過好一會兒說︰「沒多久,她就過了身。」

「什麼?」我問,「她因什麼死亡?」我震驚。

「大夫說是無疾而終。」

「無疾而終?」我淒厲的說︰「媽媽,你相不相信?」

媽媽用手捂著臉飲泣,「總而言之,她臨終托孤,叫我把你們撫養成人,當時我有點積蓄,又嫁了人,丈夫對我不錯,兩夫妻就待你們如己出。……」

我轉頭向老英姐,「這話都是真的?」

英姐木著一張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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