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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2頁

作者︰亦舒

「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還在,那就真幸福。」馬大說。

「是。」我也很覺遺憾,「爹在的話,媽媽就真幸福。」

外頭靜下來,胡老師傅走了。

我坐起來,「你呀,畢業總該找個事做吧。」

「噯,真頭疼。」

「要不要到我鋪子來?」

「咦,才不要,」她駭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換新裝,我不干。」

「只有撈偏門的女人才花費得起,現在什麼時勢,正經人還有心思講穿的呢,萬打萬的晚裝賣給誰去?」我說,「我不管,只要我的鋪子賺錢,媽媽有得分紅,我就對得起她。」

「我情願到大機構去找份工作。」

我沒好氣,「去吧去吧。」

媽媽在露台邊出現,「兩姐妹又在吵什麼?」一臉歡喜。

我過去摟住她,「你長得像觀音,媽媽。」

「這家伙,別渾攪,我信的是基督。」

馬大說︰「哈拿這一輩子就這麼瞎七搭八的。」

媽媽笑說︰「結了婚會好的,我才不替她擔心。」

「媽媽把哈拿寵得什麼似的,她不愛念書就可以吊兒郎當,不愛做工就做老板。」馬大笑說。

我吐吐舌頭,說︰「你少吃醋。」

我們日常生活就是這樣,融洽愉快,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自己出去組織家庭,他們說家庭幸福的孩子都遲婚,不是沒有道理的。

轉眼間二十四歲,再沒有男朋友就變為老姑婆,我倒不那麼擔心,媽媽卻老以為是因為我的腿。

我的腿。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一雙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沒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時沒有人發覺我的腿有什麼不對,直到一歲,馬大已經健步如飛,我還爬在地上,站不起來,媽媽才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這個先天缺陷。

我輕輕嘆口氣。

媽媽說︰「李伯母的房子要賣,怪新淨的,我喜歡那堂家私,你們怎麼說?」

我說︰「反對,我喜歡我們這所老房子。」

馬大說︰「我也是。媽媽,我們反對搬家。」

媽媽說道︰「真奇怪,反而年輕人喜歡住老房子,我本來想把李伯母那處買下來。」

「不要,」我說,「新房子沒味道,我們這里好,光是冬暖夏涼已經值回票價。」

馬大笑,「天曉得,值回票價!你天天買票進場?」

媽媽安撫我們,「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準九點去開店門,小小的時裝店,我是一腳踢,辦貨,標價,做帳,售貨,甚至設計廣告,都是我一個人,尷尬的是,連上洗手間那三分鐘,我都得在門口掛一個「立刻回來」的牌子。

如果馬大肯出來幫我,那就好了。

不過這小子心頭高,不肯做這種芝麻綠豆生思。

第一個顧客于十時駕臨,那是一個小舞女般的女子,試遍店里所有的貨色,直到十一點正,才買一件毛衣,因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著游戲人間的態度,招呼當然好。

十一點來了真正的大客,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對店里的手織毛衣表示真正的興趣,一口氣買六件,我一件件為她試身,把袖子釘高或墊厚,為求使她穿得更舒適,她很滿意。「店是小,服務好。」她說。

「是呀,大店里,經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經理不在呢,當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則還是頻遭白眼,說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詩韻是沒話講,現在這班女孩子都在各處做大班,她們手下就一副晚娘臉。一次我訂皮鞋,千叮萬囑叫她們貨到電話通知,嘿!等那雙鞋賣斷了碼還不告訴我。」

那位太太笑出來。

我聳聳肩,「花錢還要受氣,我劃不來!」我把她送出門去,「下次再來。」

我一轉身,電話鈴震天價響起來。

「哈拿時裝。」我說。

「哈拿?」那邊說,「我是馬大,快關店回來,媽媽有要緊事跟我們說。」

「什麼事?」我嬉皮笑臉,「人家說雙生子有心靈感應,怎麼我跟你之間一點也不相通。」

「快回來,哈拿,媽媽在哭。」馬大罵我,「死沒正經的。」

「什麼?」我跳起來,「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我立刻鎖上店門,趕回家去。

記憶中從不知道媽媽哭過,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跋到家的時候,母親還在抽噎,我撲上去問︰「媽媽,有什麼事,請說呀?」

媽媽說︰「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嗚咽。

我與馬大面面相覷,我們靜靜的坐著,等母親冷靜下來。

她的情緒極之激動,不停的用手絹擦眼淚,又不住以左手去轉動右手腕的一只玉鐲,那只鐲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經很難轉動。

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我手心暗暗冒著冷汗,媽媽去看過醫生一一難道,媽媽患了什麼奇難雜癥?

我的眼楮都澀了。

媽媽開口,「馬大、哈拿,你們都知道,媽媽是唱戲的伶人。」

「知道!」我與馬大齊齊的說。

這我們已經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記憶回到極小的時候,母親把釘著七彩亮片與流蘇的披肩往我們身上搭……當然我們知道媽媽是女伶,這有什麼好瞞的?

媽媽說︰「馬大、哈拿,你們的親生爸爸來找你們。」她哭。

我與馬大听得莫名其妙。

我瞪著媽媽。

「你們明白嗎?你們的親生爸爸——」

我打斷她,「媽媽,我們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嗎?」

「不,」媽媽又緊張又傷心,根本沒法有條理地表達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媽媽的丈夫,難道不是孩子們的爸爸?」馬大問。

「不,我對不起你們兩個,」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們的父親,他沒有生你們!」

馬大睜大眼,我張大嘴,兩個人都忽然覺得喉嚨干燥,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整理著千頭萬緒。我們去世的爸爸沒有生過我們,那麼生我們的是誰?另外一個男人?听母親的口吻,這個男人仿佛又回來找我們姊妹倆……

一筆風流帳,毫無疑問。我偷偷看馬大一眼。

顯然馬大的想法跟我一樣,她的臉微紅,大概有點難為情,但如今的道德觀念有些兩樣了,私生子也不會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沒想到,媽媽會……媽媽會……。

我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媽媽,你是說,我們父親尚在人間?」

「是呀,當年他並沒有意思要撫養你們,現在卻又回來認你們。」母親用帕子掩著面孔。

我向馬大打一個眼色。

馬大說︰「媽媽,這豈不是好,本來以為沒有爸爸,現在爸爸又回來了。」

這件事雖尷尬萬分,卻值得慶幸。

只不知,我們爸爸是怎麼樣的人?

媽媽仍然悲泣。

「媽媽,你怎麼老哭呢?」我略覺蹊蹺,「這是好事,慢慢會習慣的,媽媽。」我替她印眼淚。

「叫我怎麼舍得你們姊妹倆?」她將我摟在懷內。

「你是我們的媽媽,」馬大說,「沒有人可以逼我們離開你,你放心。」

「是呀,媽媽,你放心。」我也跟著保證。

媽媽幾乎哭倒在沙發上,「馬大、哈拿,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來,如五雷轟頂。

馬大即刻拉緊我的手,我們齊齊說︰「什麼?」

案親是誰不要緊,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從來沒有帶過我們上學,在病榻看護我們,替我們開生日派對,但是媽媽是實實在在的媽媽,我們不敢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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