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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願 第2頁

作者︰亦舒

但是那個時候不同,他是黃毛小子,一眼就看出來,她已經是位事業有成的成熟女性。

年齡地位一般懸殊,沒有辦法忽視這個事實。

他為什麼愛她?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戀愛這件事不能問,也不會有答案。

必永實卻堅持他有愛上呂芳契的一切理由。

像那雙不涂寇丹的手,像那白皙的後頸,像她心情開揚時笑起來露出尖尖的犬齒,像她工作時忘我的投入,像她任何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世上沒有女子比得上她。

十年後關永實仍然堅持這一點。

他的感情生活變得非常神秘,畢業後他正式加入華光,同事們相信他是在等呂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說︰「五年算什麼?根本不應造成籬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國華的女郎。

若干女孩子為關永實傾倒,因為關永實可望不可及,他眼中只有呂芳契,對心態稚女敕的少年人來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節都幻化成薔蔽色浪漫的夢。

芳契在兩年後與路國華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個頭頂四分禿,腰圍如套著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臉上圍滿了肉,擠著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沒有人能說他難看,因為中年男性應該就是這個長相,但芳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尷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麼細節都逃不過她的法眼,路君長胖了,穿大號西裝,袖子卻太長,老蓋著他半邊手掌,又不叫裁縫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態冬烘,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又要老許多,芳契覺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個都會,久不久會踫見一次。

今日看到關永實那年輕的,修長的,結實的身型,更使她感慨萬千。

原來男人也會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紀末的男人又比世紀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為從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夠被永實那強壯溫柔的雙臂輕輕擁抱,必然是曼妙的經驗。

年紀一大,不論性別,思想就漸漸猥瑣,芳契不由得漲紅半邊臉。

叫小必擁抱她,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放一支輕音樂,主動把雙臂搭上去,相信他不會推開她,相信他會就勢抱緊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現在才做,時間又不對了。

永遠只差那麼一點點,今天的呂芳契姿色不比從前,每逢喜慶宴會,有誰舉起照相機,芳契總想避開鏡頭,靈魂是否被攝不打緊,照片往往忠實錄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遠沒有擁抱過,還可以在心中盤旋︰那感覺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運用身體語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總覺得有人輕輕擁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關永實,或是,她渴望他是關永實。

路國華君從來沒有人過她的夢。

第一次發現關永實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英俊動人男人的時候,是在一個很普通的場合。

開完會,她笑著與廣告部的女職員高敏說︰「我跟你介紹一位小朋友。」

必永實過來招呼,女方那驚艷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轉過頭去,重新以客觀的目光打量小必,她明白了。

什麼小朋友。

他渾身散發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稱五點鐘影子的青色須根尤其動人,這個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幾時由小丑鴨變成天鵝的?

只見高敏扭著身子過去握手問好,媚眼如絲,聲線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眼前的風景。

她沉默許久。

彼時小必已經成為華光的正式員工。

棒了四年,她才對他稍加注意,原來他在大學里念的是工商管理,原來總經理是他的表叔,原來他比她小五歲,原來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來所有情人節的神秘賀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個地洞鑽。

然後虛榮心自她腳底往上升,接著朝東西方伸延到雙臂再沖向她腦袋,她決定控制自己。

在這之前,路國華已跟她說︰「兩年來,我得到一個結論,你好似完全沒有某種需要。」

芳契維持沉默。

最後路國華似是嘲弄,似是自語,他說︰「男裝穿得太多了。」

這是芳契所听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家,芳契打開露台長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應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現一顆焰火般的流星,它闖入大氣層,使空氣發光,電離。同時燃燒氣化,劃出一條光的痕跡,來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臉許願︰「請賜我,」什麼,關永實說的是什麼?對了,「請賜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從頭開始。」

夜深,說完之後,芳契撫模雙臂,一邊嘲弄自己異想天開,一邊走回室內。

這時,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彎,閃閃生光,猶如一架幽浮,像是听到她的願望,然後,終于消失在黑絲絨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臉,看著鏡中的面孔,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開朗,化好妝,穿上本季最新的時裝,芳契自問還可以充充場面。

但很多時候,芳契都會說︰「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現在都不想動。」

從前听到長一輩的同事談論計算退休公積金,她如聞天方夜譚,通通事不關已,現在有人抱怨外幣波動,黃金大跌,芳契也會伸一只耳朵過去。

真不值,沒有真正瘋狂過,沒有真正庸俗過,沒有躲過懶,沒有偷過步,彈指間芳華暗渡。

芳契上床睡覺,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還要同關永實開會。

朦朧間心特別靜,芳契向自己說︰「爭取到經濟與精神獨立,等于已經賺到金剛不壞之身,還要換玉女金身來作什麼?」

她又輕輕回答︰好去追求關永實。

她轉一個身,又想︰現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這個軀殼,什麼樣的年紀做什麼樣的事情,戀愛是少男少女的特權。

芳契忽然間清醒,她自床上坐起來,月兌口喊出︰「誰?」

房間內寂靜無聲。

當然只有她一個人。

芳契又躺回軟枕上,剛才,有三兩秒鐘的時間,她有種感覺,恍如附近有個人在向她提問題,訪問她,叫她此刻便去與關永實說個清楚。

太累了,精神變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間變回去,還是逐漸回復青春?」

多麼有趣,居然還有選擇。

啊是的,什麼都需要適應期。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三個孩子的母親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輕,孩子們會不認得她。

「漸進,還是即刻。」

這個問題倒很難回復,照說,什麼事都是即刻兌現的好,馬上,現在,這一分鐘,剎時間,但芳契並非急進派,她總共花了十年時間建立她的事業,用無比耐力克服無數關口。

她輕輕呢喃︰「漸進吧,給我一個月時間,調轉我的新陳代謝頻率,不應太難。」

她熟睡。

第二早醒來,紅日炎炎,早忘記前一夜的事,她只記得小必會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倫多總公司前來與她算帳,小必公私分明,事情或許會有點兒棘手。

梳洗完畢,芳契套上半身裙,裙頭有點松,像是腰身突然緊了一點兒模樣。

半年前芳契跟大隊去健身室做過體操,非常有效,睡得著吃得下,肩膀寬了,腰圍縮細,正當她要進一步努力,公司卻派她到倫敦去了一趟,三個星期後回來忙做報告,渾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額外體重悄悄回轉,坐在她腰圍與臀圍之間,舒舒服服,再也沒有異心,再也沒有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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