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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9頁

作者︰亦舒

陳爾亨忽然悻悻然,「我就是叫他給累的!」

「怎麼個說法?」四海好奇。

「你媽沒同你說?」

「說什麼?」四海反問。

陳爾亨忽然又氣餒了,「同你講也沒用,你還小。」

四海不去勉強他。

可是陳爾亨又道︰「四海,你總听過這首歌謠︰不得了呀不得了,皇帝老爺坐牢監,皇後娘娘帶監飯,小小魚兒跳過鎮海關。」

「是,我听過。」

陳爾亨又沉默下來。

「同大舅舅有什麼關系?」

「你大舅舅,嘿,好本事,化了名,跑上京去獻殷勤,出死命賣力氣,跟著一個姓譚的人辦事,希望謀那一官半職,榮華富貴,誰知所托非人,油水沒撈到,險些賠上小命,否則,羅家怎麼當你母子如瘟豬?怕給你們拖累,要誅九族。」

四海霍地抬起頭。

一幅幅圖書拼在一起,他有點頭緒了。

「大舅舅呢,事發後他怎麼樣?」

「溜到東洋去了。」

還活著,四海松口氣。

「丟下親人不顧,是哪一國的英雄好漢。」

四海笑,「敵進我退嘛,白送了性命,有什麼好處。」

陳爾亨詫異,「你倒是很識時務。」

四海攤攤手。

「在廚房吃些殘羹冷飯,你仿佛很高興。」舅舅非常諷刺。

四海不語,舅舅是長輩,不好駁斥他,無論如何,他已吃飽,且靠自己的力氣,不用成為親人負累。

「把你當一只狗呢。」舅舅繼續椰揄他。

四海忽然開口,「大家當我什麼,我不放在心上,我只管我努力工作。」

陳爾亨生氣了,拿五加皮瓶朝他摔過去。

四海閃得快,沒摔中。

他躲在一角,不久便入夢了。

夢見自己回到鄉間家中,已是春天了,一地菜花,他來到包家牆角,「翠仙,翠仙」,一個女孩子穿過磚牆走出來,烏溜溜的辮子,鵝蛋臉,異常秀麗,「翠仙,我來看你了。」真好,終于看到她了。

翠仙低下頭去,忽然之間她老了,體態臃腫起來,「四海,你去了那麼久。」頭發已白,絲絲皺紋。

四海吃一驚,「我去了多久?」

到了這里,他驚醒。

之後,四海時常做這個夢。

使他意外的,是廚房發薪水給他,做滿半個月,付他兩枚銅板,輔幣上刻著徽章及外國字,另一面有一個頭像,形狀精致可愛。

四海問老水手︰「這是多少錢?」

「這是荷蘭人的錢幣,叫做基爾達,好買兩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蘭,怎麼用這錢呢?」

「你到哪里去?到英國,可以同英國人換英鎊,到金山,可以換美金。」

「啊,萬里通行。」

「當然,有錢駛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這四海頭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氣揚起來,一直以來,他擔心吃不飽,又擔心家人會擔心他吃不飽,他的太手大腳在家中至為尷尬,不像小妹頭,乖巧,會做家務,吃半碗飯,已可頂大半天,到了十五歲,又會嫁出去,根本不是負擔。

現在他憑自己力氣賺錢,忽然之間,吐氣揚眉了。

「將來錢多了,可存到銀號里去。」

四海躊躇,「有什麼好處?」

「會得錢生錢。」

四海笑,「我媽說,有誰說能種銀子樹,準是騙子。」

「不不不,這是合規格的銀號,絕不騙人,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還進不去呢。」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不知何處來的豪氣,「將來——」

罷想吹牛,有人找他,「喂!怎麼躲懶躲到這里來了,找你炒雜碎呢。」

四海連忙貼身把兩枚輔幣藏好。

船駛往地球的另一邊,繞過阿拉伯半島,駛入紅海,即將渡過蘇伊士運河,經地中海,出直布羅陀海峽。

呵四海哪里知道這許多地名,他還以為天地雖大,頂多只有四個,不不不,七個海洋呢。

現在他知道船每停一處,廚房便大忙特忙,新鮮的淡水、魚肉、蔬果,源源運上來,豐盛得令人光是看著都快活,四海揮著汗幫著扛與抬,忽然之間,他想到一個凝點,住了手,怔怔看著滿籮菜肴。

一只船都不愁吃,為什麼羅四海一家人卻吃不飽?幾時他家也能像這只荷蘭船那樣豐足呢。

別的水手在身後推他,「決動手,發什麼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進艙來,用扇子掩著鼻,忽然之間,同四海之間又恢復了一點距離。

她與陳爾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蘭落腳。」

陳爾亨很冷淡,「隨你的便。」

「他說他願意娶我,」

「你已經決定了,還是來征求我意見?」

翠仙不出聲。

她無助地轉過頭來︰「你說呢,四海,你說呢?」

四海毫不猶疑地答︰「我怕你吃虧,屆時人生地不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點,一定熬得過難關,待落地生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翠個落下淚來。

沒想到一個小孩子會給她這樣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滅的她感動得不得了。

陳爾亨不以為然,「四海,你懂什麼,這只船駛到花旗國東岸便要回航,我們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馬車走陸路要大半個月,所以洋人要蓋鐵路,有火車就快。」

翠仙問︰「車岸可有營生?」

「有,大埠尼鐵吾住著不少中國人。」

四海叫起來,「不,我一定要到鐵路站去,在那里才賺得到錢。」

陳爾亨冷笑,「這小子財迷心竅。」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們會到達彼岸,屆時,無論炒雜碎,干洗熨,還是做擦鞋童,你會賺到錢。」

「咦你不是說要嫁人嗎?」

「陳爾亨,你為什麼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國人一把我們搜出來,三個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沖出去找老水手。

他證實了陳爾亨所說。

你們運氣好,荷蘭人為著同英國人爭獅子城,鬧得不愉快,不放英國兵上船搜,可是這只船到了尼鐵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別氣餒,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你見過沙漠嗎?」

四海抬起頭來,雙目閃亮,「沒見過」

四海背脊如澆了冰水。

「小兄弟,別氣餒,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你見過沙漠嗎?」

四海抬起頭來,雙目閃亮,「沒見過。」

「一片無際無涯的黃沙,猶如海洋一般,人走進去容易,走出來難。」

「只有外國才有吧。」

「咄,中國地大物博,什麼沒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記住了,莫叫人笑話。」

四海唯唯諾諾。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馳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樣的動物,蛇、蠍子、蜥蜴,又有林林種種昆蟲、有針葉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漸漸沒頂,骸鼻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風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見識真廣。」

「老了,荷蘭人叫我告老回鄉呢。」他揉揉雙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還未請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個老水手。」

他剃一個光頭,頭發長出來,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過已經白了,皮膚長年累月在太陽下曝曬,又黑又厚,一如魚皮。

「在家他們叫你什麼?」

「我已多年沒回家,不知他們還記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說,四海也不想勉強他。

可是老水手終于回答了四海的問題︰「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見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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