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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第21頁

作者︰亦舒

「噓,看。」

丹青朝父親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便見到母親盛妝坐在酒吧高凳上,她穿著紅色緞子長旗袍,遠看,仍然可以打八十五分,右手拎著酒杯,左手按著那只金色晚裝手袋。

丹青說︰「我過去與她打招呼。」

「丹青,看仔細一點。」阮志東拉住她。

丹青留神,只見她母親喝干了一杯,又叫一杯,丹青忽然看出毛病來。

梆曉佳左邊的位子空著,右邊的位子也空著,身邊沒有人,她一個人,沒有人陪,她是一個人來的!

丹青只覺一股冷意自腳底升起,她瞪大眼楮,霍地轉頭看著父親。

阮志東黯然點點頭。

丹青明白了。

一個人,她原來只有一個人,這段日子,一直一個人穿戴好了出來酒廊喝酒。卻告訴丹青說有異性的約會。

丹青鼻梁正中象是中了一拳,酸痛之余,眼淚奪眶而出。

「丹青,不要哭。」

被父親這樣一講,丹青只得用手捂住面孔,母親,母親很明顯已瀕臨精神崩潰前夕。

「要設法救救她,」丹青央求父親,「請拉她一把。」

阮志東惻然,他喝盡杯中之酒,又叫一杯,十二分無奈,但沒有良策。

丹青心如刀割,看著母親獨自坐在一角,一舉一動充滿滄桑落寞,與酒保也混熟了,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阮志東說︰「不知是悲是喜,一直沒有人向她搭訕。」

丹青站起︰「我決定過去把她帶回家。」

「你這樣做,會傷她的自尊心。」

「總得有人這樣做,不然她會天天晚上活在太虛幻境之中,然後這個夢會一直延伸,侵佔白晝,屆時她就完了。」

阮志東抬起頭,想了很久,「丹青,你說得對。」

「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我們一起過去。」

「謝謝你,父親。」

「謝?」

「你仍然關心她。」

阮志東想了想,「是的,我自己也沒想到,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我所愛的過的女人淪落。」

案女倆輕輕走到葛曉佳身後,酒保已經看見他倆,揚起一道眉,表情疑惑,葛曉佳知道身後有人,緩緩轉過頭來,驟眼看到前夫,已吃一驚,再看到女兒,曉得假局已經拆穿,一時無法交待荒謬的謊言,渾身簌簌發抖,呆呆看著他們父女。加上已經喝了幾杯,意旨力十分薄弱,悲從中來,一手松開酒杯,便嚎啕大哭。丹青把母親擁在懷里,把她的哭聲壓抑下去,一邊示意父親結帳。

一左一右,扶著葛曉佳離開酒廊。

阮志東開車,丹青與母親坐在後座。

梆曉佳一直哭,象是要把歷年來所有的不得已與委屈化為眼淚,流得一干二淨。丹青並不反對哭,這是放松繃緊精神的良方,成年人也是人,也要讓他們哭,並不是懦弱的表現,哭完了,站起來,再應付現實,又是一條好漢。

梆曉佳本來化著濃妝,哭了這麼久,脂粉糊掉,車里光線欠佳,路燈偶而投影,更顯得她面孔上一搭一搭,顏色不均勻,象卸了一半妝的小丑面孔。

丹青傷透了心。

母親竟這樣殘害糟蹋自身。

太不自愛,人到了一定年紀,總要自尊自重自愛,怎麼可以出這種丑。

我若自愛,人恆愛之,如此簡單的道理她都沒弄清楚。

她輕輕說︰「事情並不太壞,你看,天還沒掉下來,我們身體還健康,媽媽,你還有我,我們會得渡過這一關口,振作一點。」

但終于忍不住,丹青也放聲大哭起來。

阮志東在前座,所有的恨事都涌上心頭,他沒有保護妻女,他使她們受罪,他愧為一個男人。

這一程車,象是熬了一個世紀。

終于還是到家了。

丹青服侍母親睡覺,出得房來,看見父親躺在長沙發上,背著她。

丹青熄了燈,倒在床上,又流了一會眼淚,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才好笑,一家三口,眼楮紅腫似桃子,精神萎靡,坐在咖啡桌前,相對無言。

還是丹青先開口︰「媽媽,你不去上班?」

「還上什麼班。」葛曉佳老老實實作答。

丹青沒好氣地看著父親︰「你呢?」

「告假。」

又沉默下來,每人各自喝了三杯咖啡。

阮志東終于說︰「曉佳,美東四分之一職員去了移民,急等人用,我立即替你聯絡,保管你可以走馬上任。」

梆曉佳不作答。

丹青說︰「我認為母親需要休息。」

「那麼跟丹青一起到溫哥華去休養好了。」

丹青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多拉斯的符號。

阮志東說︰「我還有點節蓄。」

梆曉佳靜靜的說︰「算了,你那幾個私己錢。」

「我願意拿出來。」

丹青知道父親這些日子為周南南女士疲于奔命,那位社交界名媛,雖然以夸耀身家宏厚著名,與男友在一起的時候,衣食住行,卻全要對方負擔,時髦雲乎哉,只限于穿衣打扮。

「不要。」葛曉佳說。

「媽媽。」丹青怪她不懂拐彎。

「曉佳,你真是又臭又硬。」

梆曉佳說︰「何必自欺欺人,我們永遠無法復合。」

「但至少讓我做你的朋友。」

梆曉佳哈哈呵呵的笑起來,象動畫片中女巫出場時效果,「你用刀一下一下插我,今日忽爾又來宣布是我朋友,阮志東,你到底叫我何去何從。」

丹青站起來,「我要出去走走。」

「不,丹青,不要離開我,」葛曉佳轉頭說︰「我所有的,不過是你。」丹青說︰「父親,不要再說了,你有意思,用行動證明。」

「好。」

阮志東站起來,「我這就去辦事。」

丹青看著父親離開,只覺頭痛、心跳、口渴、困倦,只想到床上去躺著。她用一條冰毛巾鎮在額頭。

梆曉佳過來,坐在床沿,問女兒,「你有否以我為恥?」

「永不。」

「你仍然愛我?」

「永遠。」

「並且原諒我?」

「沒有什麼是要原諒的,母親,我們必須互相支持。」

「那位先生——」

「媽媽,不要說了。」

「我要說,那位先生,確有其人,只是一次約會之後,再也沒有消息。」「我明白,母親,我都明白。」

梆曉佳怔怔地看著遠方,象一個失望的少女。

丹青的頭更痛,太陽穴上萬箭齊鑽,她深深嘆一口氣。

梆曉佳緩緩走出去。

丹青用枕頭捫著腦袋,強逼自己休息。

她一早就知道這是一個黑色夏天,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起床已經很晚,丹青吞服一顆亞斯匹靈,看到母親留下的字條︰已代你向娟子告假我有事到銀行辦妥即返自己保重。

一切象已恢復正常。

丹青郁郁不樂的坐在客廳中央。

連海明這只好耳朵都失去,丹青煩悶欲絕,屈在沙發里。

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葛曉佳小姐在嗎,」是一位男士文質彬彬的聲音,「公司說她告假,請恕我冒昧打擾。」

丹青一怔,這是誰,哪一國的君子,竟然說起文言文來。

「貴姓大名找?」

「敝姓章。」

「葛小姐出去了,有沒有口訊?」

「請問你是哪一位?」

小丹想一想,決定說出真相,「我是她女兒丹青。」

「對,曉佳說過,你十七歲了是不是,今年升大學。」

「是的。」

「請同曉佳說,上次約會之後,我因公出差,到紐約忙了一大段時間,昨天才回來。」

啊,他。

「我一定告訴她。」

「再見。」

「再見章先生。」

原來是他,原來真有其人,並非虛構,他回來了。

丹青太陽穴上彈痛忽然消失無蹤,一定是藥效發作。

真沒有辦法,母親是上一代女性,心理上無法克服雨不灑花不紅的思想。接著,娟子阿姨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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