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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色佳 第6頁

作者︰亦舒

那叫甘婉兒的助手說︰「我眼你去,我對倫敦熟如手掌。」

「那好,李智強,你留下在這邊接應。」

那小李回說︰「甄家已經知道消息,我會留下安撫他們。」

在他們來說,好似沒有難事。

一小時後,母女已拎著行李由小李送往飛機場。

笆婉兒折返家中,十分鐘後提著一只手提包下來。

看樣子她這件隨身行李是一早收拾妥當隨時準備出門用。

「我已訂好黑色禮服,屆時有人會送往酒店。」

薔色在飛機場又看到了利佳上。

他一見薔色便上前擁抱她。

薔色聞到他身上藥水肥皂香味,像是剛淋過浴,果然,他頭發還是濕的。

他送她們上飛機。

綺羅一直垂頭不出聲。

一路上她十分緘默,由得甘婉兒張羅一切。

到了酒店,原來三個人分房住。

笆小姐叮囑薔色︰「即使走開一步,也請通知我。」

黑色衣物送上來,連深色絲襪都在內,可見考慮周詳。

薔色去看過花束,全部都是雪白的百合花,只有她署名那一只小小花籃,是粉紅色的玫瑰花︰愛女薔色。

薔色知道這是事實,急痛攻心,落下淚來。

綺羅過來,擁住她,二人哀哀痛哭。

接著是火化儀式。

綺羅一直沒除下素服。

她很倚賴拔蘭地酒。

薔色听見甘婉兒勸道︰「今天喝到此為止,再繼續,便成酗酒。」

綺羅不住飲泣,雙目紅腫,寢食不安。

自酒店窗口看下去,街上有淡淡陽光,可是誰也提不起興趣去逛一下。

然後,利佳上來了。

他並沒有通知誰,一日早上,有人敲門,甘婉兒去開門,進來的是他。

他同綺羅說了幾句,然後向薔色道︰「我們到海德公園門口走走。」

薔色站起來,他這才真正看清楚這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她原來長得那麼高,身型同大人完全一樣,可是面孔十分稚女敕,一如小孩。

她心情十分差,並無好好梳洗,長發束在腦後,沒梳好,碎碎鬈發全在臉邊冒了出來,一個個都是小圈圈,襯著濃眉大眼,像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主角。

他替她搭上一件大衣,拉著她的手出門去。

薔色身型其實十分高大,可是站在利佳上身邊,猶如一根小羽毛。

走近公園,薔色凝望天空,眼淚似斷線珠子般落下來。

利佳上不是沒有見過人哭,可是這次才發覺大顆淚水原來那麼動人,薔色扭曲的面孔不但不難看,反而表露了真情。

他輕輕把手帕遞給她。

他倆在公園一張長凳上坐下。

「我與綺羅會在明年結婚。」

薔色垂著頭,知道那是必然之事。

「之後,你會與我們共同生活。」

薔色有點意外。

「綺羅的女兒,即是我的女兒。」

薔色這時不得不抬起頭來,「可是,我並非陳綺羅的孩子。」

利君微笑地擁著她的肩膀,「當然你是,她是你合法繼母,法律上她是你未成年前的監護人。」

但,薔色蒼白地想,實際上她是一個孤兒。

「你會適應新生活,我們會替你安排。」

薔色又忍不住流淚。

利君輕經說︰「我至怕人無情,幸虧你與綺羅都不是那樣的人。」

他們在公園一定逗留了頗長一段時候。

一位街頭畫家朝他們走來,手里拿著一張速寫,笑嘻嘻說︰「三十鎊。」

利佳上一看,見是他與薔色坐在長凳上的素描,薔色一雙淒惶的大眼楮十分傳神,他喜歡得不得了,立刻掏出鈔票買下來。

那畫家千謝萬謝地離去。

「我們回去吧。」

他仍然緊緊握著她的手。

回到酒店,綺羅已換下黑衣改穿淺色套裝,正與助手甘小姐談論細節。

「——款項全數付清了吧。」

「總數幾近四萬鎊。」

綺羅呼出一口氣,「不妨,還負擔得起。」

抬頭,看見他們回來了,有點高興,努力振作,「去了什麼地方那麼久」,可是眼楮又紅起來。

利君說得對,陳綺羅是個多情的人,薔色緊緊與她擁抱。

那晚,大家在綺羅的套房內吃了點簡單食物。

不要說是他們母女,連甘小姐都明顯消瘦。

當天深夜,利佳上趕著要走,他只能逗留十多小時。

他吻別她們母女,「回去再見。」

傍晚已經再刮過胡髭,可是稍後又長了出來,刺著薔色的臉。

有人搬了一只紙箱來,里邊裝了甄文彬的遺物,都是一些零星雜物,像筆記本子雜志袋裝書口香糖等。

薔色憔悴地坐在盒子前,手上拎著屬于父親的一副眼鏡。

她听見繼母在一旁輕輕的說︰「幸虧一直沒有告訴他。」

薔色同意︰「是。」

綺羅苦澀地自嘲︰「我很少做對事,這還是第一次。」她神情疲乏。

薔色說︰「在他生命最後幾年,他沒有遺憾,他生活得很好。」

綺羅點點頭,這是事實。

助手這時過來請她听長途電話。

回來的時候,她發覺薔色已在長沙發上睡著。

笆小姐問︰「要不要叫醒她?」

「這幾天她還是第一次睡著,隨她去吧。」

笆小姐輕輕問︰「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叫薔色?」

「據說是信佛教的外公所改,佛家雲色即是空,故應薔色。」

「外公人呢?」

「她與母系一支親戚已無來往。」

「那真是可惜,照說娘舅阿姨是至親中至親,還有,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人生總無十全十美。」

「祖父母呢?」

「這次回去,想必也將疏遠,他們一直不喜歡她。現在更可賴她不祥。」

笆婉兒跟著陳綺羅日子久了,說話百無禁忌︰「咦,不祥人不是你嗎?」

綺羅沉默一會兒,「我財宏勢厚,誰敢給我戴帽子。」

真是,柿子揀輀的捏,甘婉兒吐出一口氣,「都會找孤苦的人來踐踏。」

「是,弱的、小的。」綺羅忽然笑了,「無力反抗,就像我年輕時候,親戚中有哪個孩子頑劣無比,就被大人指著罵︰「這副德性,同綺羅一模一樣」,我這個人竟成了反面教材典範,直至承繼了遺產。」

「他們不再揶揄你了嗎?」

「我已經听不見了。」

笆婉兒笑片刻,「明天下午,我們也該動身回去了。」

整件事因為辦理得非常迅速,薔色覺得像一個夢似。

回到家中,更加詫異,一個星期不到,家居已改了樣子,客廳與休息室換了家具,她的睡房沒變,可是父親原有的起坐間已經拆掉。

甄文彬這個人已在屋中消失,所有痕跡經已抹淨。

薔色無言。

房子不屬于她,她沒有資格為他留下什麼作為紀念。

薔色滿以為新人會接著搬進來。

可是沒有。

利君總是在午夜十二時之前離去。

回到學校,同學紛紛表示同情。

老師把筆記補發給她,她又回到書桌前苦讀,如今她的身份比從前更加尷尬百倍,正好埋頭讀書,佯裝什麼都不知。

每月繼母簽支票給她交學費,她都松一口氣,又過了一關,她對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後一日放學,發覺客廳里坐著一位客人。

本來不關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問佣人︰「那是誰?」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進來等太太。」

「陌生人怎麼可以放進門。」

「兩對一,不怕她。」

薔色抱怨︰「我不會打架,你請她走吧,太太不知幾時回來。」

「她一直按鈴按個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閽上來干涉。」

下人確是難做。

「不如你去打發她。」

薔色走到客廳,那女客察覺,滿面笑容抬起頭來。

薔色與她一照臉,感覺就如照鏡子一般,對方容顏與她似乎一模一樣。

薔色立刻知道她是誰,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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