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25頁

作者︰李碧華

沒人來探過我,也沒給我送過東西。牢房中一些從前認識的人,都轉臉走過,沒打招呼

——不要緊,薄情最好了,互不牽連又一生。

落難時要保重身體,多說笑話呀。

餅年了,我懷念紅豆大福。

我總是夢見猴子,想起它從窗戶歪著腦袋看外面來往的電車時,可愛的樣子。沒有人理解我愛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願同人埋在一起,請把我的骨頭和阿福的骨頭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寫完以後,信紙還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給畫了猴子的畫像,漫畫似的。

然後在信封上寫上收信人︰

川島浪速樣

恩仇己溫,可忘則忘。

獄吏來向她喊道︰

「清查委員會有人要見你!」

芳子沒精打采,提不起勁︰

「什麼都給清查淨盡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個大大的呵欠,氣味十分難聞。

她已身無什物,前景孤絕,還能把她怎麼樣?

表現十分不耐煩。頭也不抬。

來人開腔了,是官腔︰

「沒收財產中有副鳳凰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瓖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證實一下。」

多熟悉的聲音!

冷淡的,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馬上抬起頭來。

她渙散的神經繃緊了,四百打結,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個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裝的「官」,雲開!

雲開?

她原以為今生已無緣相見。誰知相見于一個如此不堪的、可恥的境地。

雲開若無其事地︰

「我在會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亂得如爬了一身螞蟻。

自慚形穢!

自己如此的落難,又老又丑,連自尊也給踩成泥巴,如何面對他?

芳子手足無措,焦灼得團團亂轉。

怎麼辦怎麼辦?

手忙腳亂地梳理好頭發,又硬又髒,只好抹點花生油。牢房中沒鏡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貼上黑紙,便當鏡子用,當下左顧右盼,把牙粉權充面粉,擦得白白的,點心盒子上有紅紙,拿來抹抹嘴唇,代替口紅,吐點唾沫星子勻開了,……又在「鏡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頭再照一下。

終于才下定決心到會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氣︰不可丟臉!

她挺身出去了。

獄吏領到雲開跟前。她不願意讓他目睹自己的頹喪萎頓,裝得很堅強,如此一來,更加辛酸。

雲開有點不忍。

芳子只強撐著,坐他對面。她開口了,聲音沙啞,自己也嚇了一跳︰

「請問,找我什麼事?」

雲開故意把項圈拎出來,放在桌面上。它閃著絢爛的光芒。但那鳳凰飛不起了。

他道︰

「我們希望你辨認一下,這東西是不是屬于你的?你證實了,就撥入充公的財產。」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屬于我的了。」

她交加兩手環抱胸前,掩飾窘態,蓋著怦怦亂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著他。

——他來干什麼?

她滿月復疑團。

雲開湊近一點道︰

「你認清楚?」

然後,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覺,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時子彈是空的,沒有火藥,士兵不知道。在槍聲一響時,你必須裝作中搶,馬上倒地,什麼也別管,我會安排一切——我來是還你一條命!」

還她一條命?當然,她的手槍對準過他要害,到底,只在他發絲掠過,她分明可以,但放他這一條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現了。

芳子久經歷煉,明白險境,此際需不動聲色。听罷,心中了然,臉上水無表情,她用眼楮示意,凝視他一下。

然後,垂眼一看項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過——」

她非常隔膜地望著雲開,也瞥了會客室外的獄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們把所有財產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後禮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綢布做的’。——全部家當換一件衣服吧,可以嗎大人?」

芳子眼中滿是感激的淚,她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五內翻騰起伏。

雲開暗中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黃蒼老的手指,不再權重一時的死囚。一切將要煙消雲散,再無覓處。

雲開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節都泛白了。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

雙方沒有說過那個「嚴重的字」,但他們都明白了,千言萬語千絲萬緒,凝聚在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開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滿她,化作一眼淚水,但她強忍著,沒讓它淌下來,她不能這樣的窩囊。雲開點點頭,然後公事公辦地,收拾一切,最後一瞥——

芳子嘴唇嗡動,沒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分明讀到她的唇語,在喚︰

「阿福!」

她一掉頭,離開會客室。

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願意再目送男人遠去。

他的話是真的嗎?

——芳子根本不打算懷疑。

因為她絕望過。原本絕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撿來的便宜。

她這樣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測的半生。她叱 風雲的時代結束後,面對的是淪落潦倒、人人唾棄,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異的目光。身為總司令、軍人,死在槍下是一項「壯舉」吧。

且與她交往的,盡是政治野心家、日本軍官、特務…對戰爭負有罪責,雙手染滿鮮血,是聯合國軍「不歡迎的人物」,沒多少個戰犯能夠逃得過去。

一打開庭起,也許便是一出戲,到頭來終要伏法,決難幸免。

雲開的出現,不過是最後的一局賭。——芳子等待這個時刻︰早點揭盅。遲點來,卻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現,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時刻」到了。

她毫無懼色,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攤開一件白綢布做的和服——她最後的禮物。

抬頭向著面目森然的獄吏︰

「我不想穿著囚衣死——」

他水無表情地搖頭。

芳子沒有多話,既無人情可言,只好作罷。她無限憐惜地,一再用手掃抹這涼薄的料子。白綢布,和月員」

那一年,她七歲。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點緬懷。

她還哭喊著,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呢。扯不掉,逼得愛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國人!」——她根本不願意當日本人。但中國人處死她。

那一年,她七歲。

一個被命運和戰爭捉弄的女人,一個傀儡,像無主孤魂,被兩個國家棄如敝展。但她看開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準,也無所謂了。槍斃是我的光榮——像赴宴,可惜連穿上自己喜歡的晚裝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獄吏提出︰

「可以寫遺囑嗎?」

他又望定她,不語。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圓券都掏出來了,一大疊,價值卻很少。她欲放︰

「連個買紙的錢也不夠。」

獄吏遞她一小片白紙。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沒時間了!」

她提筆,是遠古的回憶,回憶中一首詩。來不及了,要快,沒時間了,快。她寫︰

有家不得歸,

有淚無處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訴向誰?

芳子珍重地把紙條折疊好,對折兩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獄吏道︰

「我死了,中國會越來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國好,可惜看不見!」

獄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時辰已到,再無延宕的必要,也沒這能力。生命當然可貴,但……

臉上掛個不可思議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賭博開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還有點冷,犯人都凍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覺打個寒華,但她視死如歸,自覺高貴如王公出巡。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