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雖然不是官戶,但朱老爺朱二少爺來往的都是侯爺世子,衙門或許會看在這點上,認真查她的食堂為什麼會失火。
三子棋簡單,用來打發時間最好,不知道下了第幾盤,馬車停下來了。
朱子衿一躍而下,姜吉時不嬌貴,也自己跳了下來。
那衙役早上才看過她,吵了一架,現在自然記得,「怎麼又是你,不是說了天乾物燥嗎?還來糾纏做什麼?」
姜吉時還沒開口,朱子衿已經說話,「我們今日不報官,來找蕭大人聊天的,麻煩通報一聲,我叫做朱子衿。」
那衙役雖然對姜吉時沒好態度,但眼色還是有的——朱子衿神色清朗,眉目如畫,額上束發冠玉,色澤溫潤,穿著罕見的純白貂裘大髦,腳下一雙飛雲靴,縫著一顆一顆細碎的小金珠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說不定還是個世子什麼的。
找蕭大人,那不是他們衙門的頂頭上司嗎,朱子衿?朱子衿?隱隱約約有印象,這是幾品門第家的人?京城貴戶太多了,不是一個小小衙役能認全的。
衙役勢利,見朱子衿衣飾華貴,不敢刁難,飛也似的去報告蕭大人。
雖然沒有拜帖,也來得很臨時,但蕭大人居然放下手邊的東西,說快請。
姜吉時就這樣光明正大的跟著朱子衿進了衙門後府——這可不是前院,後府除了官人,閑雜人是不能進出的。
蕭大人胡須花白,十分客氣問朱子衿怎麼突然來了,又問起過幾天金聲侯世子辦的詩會,他可要去,朱子衿道,當然會去。
蕭大人年紀大,看得也多,知道年末這人人忙碌的時間,絕對無事不登三寶殿,于是也開門見山,「朱二少爺今日來得匆忙,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跟本官商量?」
「商量不敢,是有事相求。」
蕭大人捻起胡須一笑,「朱二少爺客氣了。」
「這位姜姑娘是是後生的朋友,在城東開了一間小食堂,今早被火給燒了,後生想請蕭大人給張紙條,好方便案。」
蕭大人一听就知道,自家人又吃案了,吃百姓的案?行,但這個姑娘跟朱子衿是朋友,朱子衿又是京城富二代中,跟官二代玩得極好的人物,參加侯爺世子的詩會,參加郡王的婚禮,這面子自然要給。
于是笑說︰「小事情。」
「後生多謝蕭大人。」朱子衿行了一個禮。
姜吉時見狀,也連忙行禮。
「年末事多,本官就不留你中飯了。」
「打擾蕭大人。」
「不妨,過兩日詩會,再跟你一較長短。」
姜吉時膽子雖大,但那是土生膽,要見官爺可是緊張的,見到朱子衿談笑間就把事情說明白了,內心對他又有不同的看法,不只是富二代,還是個能跟官爺平起平坐的富二代,最主要的是器宇軒昂,看著舒服,不像那個秦湘生,一股子猥瑣勁。
出得衙門後府,姜吉時輕聲說︰「謝謝您啦。」
「姜姑娘不用客氣。」
「要的,您這樣幫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才好。」
「你要真想謝我,就別再喊『您』,我听著瞥扭,以後就說『你』,『我』可好?」就像大妞跟包子一樣,你啊我啊,多好。
姜吉時卻是有點猶豫,「這樣太失禮了。」
「不會,你要真心謝我,就別把我當外人,我們可以是朋友。」
姜吉時大驚,她可從沒想過要跟個貴人當朋友,「這不太好,傳出去會是我姜家失禮。」
她不在乎丟爹的臉,大弟姜啟文的臉,但她在乎丟姜識文的臉——識文已經進學堂了,有了同儕,上的是啟蒙班,年齡比同儕都大,沒辦法,誰讓他九歲才進學堂。
但能進學堂是好事,而且姜大富那個管不住嘴巴的人,已經讓整個學堂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們是父子關系——皇商朱子衿對姜吉時關懷備至,這可是姜大富幾個同學在姜家食堂親眼所見,看朱家二少爺態度那樣熱切,朱姜二戶成為親家也是遲早的事情,不趁現在巴結,要什麼時候。
于是姜識文雖然年紀大些,卻沒有被排擠,畢竟京城是個勢利的地方,只要有辦法在千絲萬縷的人際關系中找到靠山,那就什麼都不用怕。
姜吉時想著弟弟,顧慮道︰「我知道您的好意,不過真的不行,我的名聲如果不好,會連累弟弟的。」
朱子衿頓了頓,「就你我二人的時候這樣,別人不知道的。」
姜吉時內心一陣怪異——這句話,在哪里听過。
到底是在哪里?
上了馬車後還在想,馬車開始走了之後也在想,一邊玩三子棋一邊繼續在想,看著朱子衿的眼楮,好像似曾相識……但又覺得好笑,都認識三年了,什麼似曾相識。
慢著,她好像想起來了。
當年還住在江南游家村的小伙伴,包子。
包子听說是京城貴人,來江南養病的,住在里正家,吃好喝好,鄉下孩子想吃肉就去捕魚,打野兔,這算簡單,可是有時候想吃點心,那卻是萬萬沒辦法。
包子總會拿里正太太的點心出來給她,荷花酥,美人卷,桂花定勝糕……對鄉下孩子來說可是難得的好滋味。
她雖然看得口水都快滴下來,但還是懂得一些道理,好東西要和大家分享,包子只給她一個人,這樣萬一阿蓮他們知道了,要說她不夠義氣的。
當時包子說︰「就你我二人的時候這樣,別人不知道的。」
後來每次包子偷里正家的點心給她,都是這樣一句,听了兩年,雖然是很普通的話,卻留下印象。
好久沒听到這句了,真懷念。
全村的人都知道里正家的小貴客喜歡荷花酥,為了這個,里正太太隔三差五就下廚做,卻不知道包子對東西沒有特別的偏好,什麼都可以,是她喜歡。
夏日,他們會跑到有樹蔭的河邊,一口一口吃著荷花酥,渴了就喝河水,等吃完把手臉洗乾淨,這才去找阿蓮,招福他們,那些點心時間,成了大妞跟包子的小秘密,除了他倆,誰也不知道。
不過她保護包子可是自願,跟點心無關,就算不吃那些東西,她也會保護包子的,誰讓他看起來就一副很需要被保護的樣子。
不知道小伙伴們可好。
包子當初被接回京不久,姜家的親戚就來了,她也沒等到包子的信,包子原本說要寫信給她的。
說來孩子時的自己還挺認真,跟包子交換的離別禮物是一條紅線手串,是活結,要是包子將來年紀大手腕變粗,拉移一下活結,就能繼續戴,上面一顆象征平安的菩提珠,不值錢,但心意到了。
包子給她的是扎實的金手蠲——前幾年游姨娘傷風,嫡母汪氏說吃兩瓢傷風散就好,死活不肯請大夫,後來她把那金躅子一錢一錢剪去當,給游姨娘看病,多虧那金躅子,游姨娘才好起來,最後一錢換了十片人參,游姨娘每天含一片,補補精神。
沒那枚金蠲子,可能現在姜家就只剩下她跟識文相依為命——姜老頭跟姜婆子對她其實不錯,盡量公平,也沒苛待,但汪氏是姜婆子的姨甥女,再怎麼樣,姜婆子還是疼汪氏多,只要汪氏哭泣,就不太會說重話了。
人生真是太難說了,若是有人十年前跟她說,她以後會到京城,還會獨自掌管一家食堂,她絕對不會相信,不過事實就是人生難料……
第四章 大妞包子的相認(2)
「姜姑娘,你又輸了。」
姜吉時低下頭才發現,自己想往事,心不在焉,一下子讓朱子衿連了一條線,于是收回白子——說來,這棋子的普通知識也是包子教的,黑色尊貴,所以黑子為尊,地位高者持黑子,跟包子玩時,當然是由她這個大了兩歲的小姊姊持黑子,但今日與朱子衿對弈,她是很有自覺拿白子的。
就見朱子衿也伸手拈回黑子,姜吉時就看到他手腕上一條紅繩,是活結樣式,簡單系著一顆菩提子。
她忍不住瞪大眼楮,有沒有這麼巧啊,她剛剛想起送給包子的離別禮,就看到一模一樣的東西。
朱子衿這富二代手上怎麼會有這麼不值錢的東西,菩提子隨樹落下,寺廟附近落得到處都是,根本沒人會去撿。
朱子衿撿著黑子,姜吉時就看著那個紅線手串,怎麼活結打的是江南樣式啊,京城的活結不是這樣打的。
那菩提子的顏色偏黑,不就是游家村觀音廟旁那棵的顏色嗎,她听廟中的大和尚說,這顆菩提樹的樹子特別深。
再仔細看朱子衿,模模糊糊,隱隱約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覺得有那麼一丟丟像包子……
您是包子嗎——這樣問好失禮啊。
請問您的手串是哪來的——關她什麼事情。
您可知道游家村——好像還可以。
慢著,若是包子,為什麼不來認她?
也不是,包子會長大,自己也長大了,十歲到二十歲的距離很大,包子可能也認不出來,何況包子只認得游大妞,也不認得姜吉時啊。
到底是先入為主的關系,還是真的回憶涌現,她現在看朱子衿不是有一丟丟像包子,是有三分像了。
朱子衿的眼楮沉靜如湖水,包子也有一雙好看的眼楮。
只不過當初那個瘦弱的包子怎麼變成這樣修長高大?想當年包子那樣小小一只,可朱子衿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現在身穿白色貂毛大髦,昂首闊步的模樣,姿態非凡。
姜吉時沒看到那紅色活結手串就罷了,一看到簡直坐立難安,江南款式,偏黑的菩提子,算算年紀,也對得上,想起背景,也對得上,她已經忘了姜家食堂的事情,現在就想弄明白,朱子衿是不是包子。
「朱二少爺,您可听過荷花酥?」
「知道。」
「那喜歡嗎?」
「不是太喜歡。」
姜吉時心中嗷的一聲,那應該不是了——當時自己把荷花酥分成一半,跟包子一人一半,包子可是吃得很樂。
兩人都不會一口咬下,那樣幾口就沒了,而是一瓣一瓣摘荷花瓣下來,含在嘴里,慢慢等糖化開,這樣吃得比較久。
小孩子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多話,她回想起來都不知道自己跟包子到底在說什麼,天天見面還能嘮一個下午。
唉,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京城那麼大,哪有這麼剛好……
朱子衿眼中含著笑意,「不過我有個朋友很喜歡。」
「這麼巧,我也喜歡。」
「我常常帶一個給她,然後她會分成一半,她一半,我一半。」朱子衿態度謹慎,一字一句的說︰「在河邊聊一個下午,也不會累。」
姜吉時忍不住瞪大眼楮,高興中又有點懷疑,「游家村?」
「南天府。」
「您听過胡招福跟馬大蓮嗎?」
「我還知道錢二楞跟孫發財。」
姜吉時大喜,「包子?」
「大妞!」
姜吉時笑逐顏開,喜色難掩,「你是包子?」
「你是大妞!」
「你身子都大好啦?」
朱子衿這幾年做生意,固然做得風生水起,但那也代表在漩渦中心,大家關心他的下一步,除了母親朱太太,沒有人會問起他身體好不好,沒想到跟大妞相認後,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身體可大好了。
雖然是歷經十年才又相認,但大妞還是那個大妞,「我很好,我現在比你高了。」
「知道啦,我小時候身高抽得快,反而後來不長了。」姜吉時乍見小伙伴,那是喜悅難言,「你還帶著這手串?我是從手串認出來的。」
「前幾日看到,就戴上了。」
事實上,是他上個月回京城,知道母親不再重視門第之見,對象是誰都可以,只要他快點傳宗接代就好,他才把這手串拿出來戴。
剛才收黑子,也是有意的把手串露出來,想看看大妞記不記得,但沒有多期待她能想起來——大妞並不是一個細心的小姑娘。
沒想到她想起來了,他很高興,他回京城這十年來,除了白牡丹競貢成功那次,他很少這樣笑過。
就見姜吉時道︰「你還記得我。」
「當然。」
「虧我記憶好認出這手串,不然我們倆永遠別想相認。」
朱子衿也不解釋,只是含笑說︰「你記憶好。」
姜吉時小得意,「那是。」
她一發現這人是幼年玩伴,登時也不拘謹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她就是輕松很多。
朱子衿只能遠觀,不可褻玩,但包子可以,她還敢捏他臉呢。
姜吉時想到過去三年,忍不住好笑,他們可是光著腳抓魚的關系哪,「朱二少爺您早」,「照舊」,「謝謝您朱二少爺」是怎麼回事,他們應該是「包子你來啦」,「給我吃的,越多越好」,「好咧」這樣才對啊。
游家村真是好時光,她太懷念了,當時每一個人都構成她生命中的美好,而這些美好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包子。
她那白弱綿軟的小包子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大包子了。
姜吉時笑咪咪的,「都這麼久沒見了,你——」十年不見小包子,原本想問一句成親沒,突然又想起,京城人都知道朱子衿還沒成親,于是道︰「怎麼還不成親啊?」
朱子衿一陣好笑,「你怎麼開始包打听了?」
她也不生氣,姜吉時跟朱子衿有不可逾越的距離,但大妞跟包子是什麼都能說的關系,她現在整個人靠在迎枕上,肢體語言輕松得很。
他喜歡這樣,對他恭敬的人太多了,他不需要大妞也把他當外人,他喜歡當年那樣什麼都能說,一個說不上來就追著打的游大妞。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
「你自己也沒成親,還問我。」
姜吉時都不拘謹了,朱子衿就更不會了,在自己的地盤,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若是讓朱府的人看到自家二少爺這樣跟人說話,恐怕都會覺得二少爺被掉包。
他雖然不至于不苟言笑,但也不是可以隨意說笑的人。
在下人眼中,二少爺就是二少爺,雲上之人,絕對不能隨便。
「我沒辦法啊,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我姨娘讓我別委屈自己,我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姜吉時理所當然的樣子。
姜吉時還有幾句話沒講——看她爹姜大富靠著爹娘養到快四十歲,她怕,看到嫡弟姜啟文那種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她也怕。
其實她最無憂無慮的歲月就在游家村,當時的游氏沒丈夫,游大妞沒爹,但她們過得很好,後來到京城有了丈夫有了爹,反而過得憋屈,那還不能叫丈夫呢,算是主人,姨娘是下人,全家都能使喚,根本不算家人。
姜吉時度過了游家村那樣歡樂的十年,又過了在京城壓抑的十年,她真不覺得不成親有什麼,姜大富有正妻,有嫡子女,有妾室,有庶子女,他養家了嗎?沒有,靠著吸姜老頭跟姜婆子的血,這樣到快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