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直很重視門當戶對,就連當初給他買的那些丫頭,雖然是落魄門戶,但也都是書香之後,母親現在不堅持了嗎?
「娘雖然不喜歡朱子沛,但他膝下的德哥兒確實可愛,小嬰兒白白軟軟,還一股女乃香,看著楊姨娘每天抱著孫子去給老太太請安,小娃哼哼唧唧的活潑得很,娘心里說不出的羨慕,你什麼時候也給娘生一個孫子?姜姑娘若是不錯,娘什麼都不計較了,你快快收了,趕緊生孩子。」
「兒子擔心母親身體。」
「娘以前計較,現在不計較了。」朱太太著急,「總之,快點給我生個孫子,誰生的都可以。」
朱子衿有點高興,又有點想笑,第一次看到端莊的母親這樣子,「兒子知道了,謝謝母親。」
「那你是不是回頭就跟姜家商量過門?」
「還得等姜姑娘同意呢。」
朱太太不以為然,「跟他爹買下來就是,我瞧著這一般門戶,兩百兩也就差不多了,不然給姜家三百兩,讓他們挑個好日子從角門進來。」
「兒子尊敬她,不想讓她這樣過門。」朱子衿一邊說,一邊注意母親的神色——既然是喜歡的女子,就不想她委屈作妾,但也不能太過刺激體弱的母親,總之慢慢說,若是母親表情不對,馬上住口就是,「兒子要她心甘情願過門,心甘情願……嫁給我。」
朱太太瞠目結舌,「嫁?」
朱子衿點頭,「嫁。」
朱太太頓了頓,「好,那你得保證給我生個孫子,要孫子,孫女我可不要。」
「母親,這種事情是老天爺的主意,誰能保證。」
「那也簡單,若是她兩胎不得男,你就收了柳兒,你要是喜歡祁香雲也可以,總之,娘一定要有男孫,這朱家總不能傳給朱子沛。」
朱子衿回到房中,遣了丫頭下去,內心已經無暇再去想秦家的珠茶跟鐵觀音,而是在他的堅持不婚中,一向重視門第的母親讓步了。
他可以娶姜吉時——前提是姜吉時願意,大妞從小就是孩子王,有自己的主見,他當然可以跟姜大富買下她,但這樣的婚姻不會美滿和諧。
真沒想過會這樣見面——他六歲到江南游家村,八歲離開,後來他寫信去卻是沒有回音,等他開始學習茶務,父親開始給他安排人手,讓他培養起心月復,他派人去了游家村問,得到的答案卻是搬家了,搬去哪里沒人知道。
天下那麼大,他再有能力也不可能知道大妞母女搬去哪,何況那時他才十二歲,能做得很有限。
失望,當然很失望,大妞是他養病歲月中唯一溫暖的光。
然後三年前一次出城,他因為前一日喝多了,所以沒在家吃早膳,等車行到姜家食堂,聞到那米香面香,突然又覺得有點餓,所以返頭回去吃。
那個掌杓的姑娘他一看就知道是大妞——她京話雖然已經說得不錯,但還是帶著江南的尾音,還有,額頭有從發際延伸出來的疤痕。
江南時,有三個乞兒欺負落單的他,後來大妞出現,仗著身體俐落壯實,挑著竹竿以一敵三打了起來,卻不想那小乞兒有人拿了路邊的石頭就往大妞額頭上猛砸,大妞被砸得滿臉血,留下了一道疤。
朱子衿怎麼也不會忘記的,當時自己被嚇哭,擔心大妞會死,大妞反過來掏出手帕給他擦眼淚。
小時候的自己真的太沒用了,老是哭,所以他長大後從來不哭的,肩膀夠寬,扛得住事情,自然不會哭了。
分別十年,算算,大妞現在應該二十歲,跟十歲時還是長得很像,江南語軟,京話中帶著一點江南尾音,說不出可愛。
當年他矮大妞半個頭,現在換自己比她高了,甚至隱隱看得到發旋,也不知道是自己長得太高,還是大妞長大就是這麼嬌小。
他內心震撼又驚訝,但見大妞沒認出自己,也沒貿然相認——萬一大妞已經成親,那豈不是害了對方?
後來自然派了人去詢問,她現在不叫游大妞,叫做姜吉時,是童生姜大富的庶長女,住在城東的清水胡同,十年前的夏天接回來的,已經拜過祖先,底下有一個嫡弟,兩個嫡妹,一個同母庶弟。
算算,就是他回京城不久,她就被姜大富接回了,時間接近,所以他的信她都沒收到,因為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自然是靜悄悄,才會打听不出來。
辦事先生跟他說,姜吉時因為破相,女子破相,家宅難安,于是門戶相當的都瞧不上,願意娶她的條件又太差,不是有數位子女的鰥夫,就是年紀四五十的老讀書人,游姨娘怎麼樣都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這種人,姜吉時自己也不願,于是親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朱子衿覺得有點高興,但想到自己不過收到歐陽家小姐的信,母親就氣暈,臥床兩三天都不起,歐陽家還是八品官呢,他要怎麼跟母親說,喜歡上一個掌杓娘子?如果為了自己的婚事不管母親死活,那也太喪心病狂。
母親受不得刺激,他只能趁著有事,看看姜吉時一眼。
只能看看,不能有些什麼,畢竟也怕給她惹麻煩,女子名節至關緊要,如果傳出什麼,他是男人還無妨,姜吉時怕是要完蛋。
朱子衿開始養成一種習慣——每次出城回程,都會去姜家食堂吃早餐,看看她也好,看看她就覺得很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這樣到什麼時候,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一邊偶而看看姜吉時,一邊應付母親的要求。
不能娶姜吉時,他就不想招惹她。
母親生他養他,這輩子為他操碎了心,他不能不孝。
他真沒想過有一天,母親會跟他說門戶不重要。
第四章 大妞包子的相認(1)
半個月後,小寒到來,京城下起漫天大雪。
送炭郎忙得不停歇,今天王家,明天李家,每一家都在叫炭,下雪的日子太冷了,呵氣成冰,沒燒炭根本睡不著。
內務府陳大人納金小姐為妾那日,朱家送了純金瓖東珠的薰香球,據說金姨娘很是喜歡,天天摘了梅花放進去。
隔幾日,陳大人回禮來了,是陳大人的心月復親自送來的,一包珠茶,一包鐵觀音——都是秦家孝敬。
朱老爺跟朱子衿兩父子煮壺,泡茶,不得不說,那味道確實不錯,茶湯溫潤,香氣高雅,妙就妙在回甘時還有股沉香,雖然還比不上朱家的鳳凰單樓跟六安瓜片,但也是難得的好滋味,再嫁接個幾次,層次還會有變化。
朱老爺皺起眉,「秦家雖然這一代不行,但畢竟發家二十幾年,家底本事還是在的,看來他們還是要翻身。」
朱子衿道︰「爹莫擔心,兒子也不是吃素的,未來幾年肯定加倍努力,把六茶的上貢資格牢牢穩在手掌心。」
朱老爺笑著點頭,「正是如此。」
兩父子對著秦家的珠茶跟鐵觀音又聞又看,結論都是︰硬仗。
開業難,守成更難。
白牡丹雖然是朱子衿的心血之作,但能合評級名士們的口味,也有三分運氣,往後只能更加小心。
品這茶主要也是知己知彼,做皇商的,最忌諱自滿,自滿就是完蛋的第一步。
父子又商議了一下,打算買下西南府的兩座山坡頭,用來種植滇紅——競貢是不賺錢的,賺的只是名聲,銀子還是得靠自己做生意,現在他們朱家是六茶皇商,鋪子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東瑞國境內,朱家茶園五十多座,靠著皇商這塊招牌,茶葉硬是賣得比別人貴三成,卻還是供不應求。
想到未來藍圖,各種遠景,都覺得心情大好,發家公當年是庶子分家,只拿到一點財產,而今子孫爭氣,有這成績,他們這支成了朱家最繁榮的,每年清明,都由宗主跟朱老爺並肩拈香,修祖墳都得看朱老爺意思,畢竟各支阮囊羞澀,只有他們這支財源滾滾。
除了這些,也說了一下朱子宣的事情,花五千兩買個頭牌初夜實在太不像話了,是不是該把他送上山,吃吃苦,這樣他才知道朱府的日子多舒服。
朱老爺忍不住又想問京城這兩個月的八卦,可是他一個大老爺,總不能問兒子「你是不是喜歡上姜家食堂的掌杓娘子」,這太不像話了,這話老太太可以問,妻子朱太太可以問,但他這個爹是不能問的。
唉,子衿現在是他三個兒子中最爭氣的,他當然會想看到他傳宗接代——至于楊姨娘所說「讓二少爺收了德哥兒當兒子,長房有後,老爺您就不用著急了」,他是喜歡楊姨娘,但他不糊涂,德哥兒是子沛的庶子,給子衿收養,那等于子衿將來的錢銀都要給子沛的兒子一份,子衿才十八,又不是八十,干麼去領養弟弟的庶子。
父子倆聊了半日事情,朱子衿這才離開父親的書房。
一出院子門口,頭上都染上一層雪花的桔梗便靠過來急道︰「二少爺,姜姑娘的食堂沒了。」
朱子衿停下腳步,「什麼叫沒了?」
姜吉時的食堂生意這一個月來更好。
原本就不錯的生意,因為八卦流言而集中了更多的客人,他把食譜送過去後不到十日,姜家食堂就推出了漬橘子跟漬金棗,他也命人去買了,味道著實不差,酸酸甜甜,果香四溢,很適合早餐開胃。
後來又推出潰柿子跟漬葡萄,一樣受歡迎。
甘咸甘咸,又有香味,誰不愛?
雖然也有人學著做,但一來味道不對,沒姜吉時做的好吃,二來他們沒辦法像姜吉時那樣早起,寅正時分就開店,在下雪的日子來說是很大的挑戰。
母親跟他說不在意門第,誰都好,快點進門傳宗接代之後,他開始為了冬茶忙碌,何況還有船運的事情,跟沈家要商談——朱家出所有的本金,沈家出人脈跟航海技術,分成怎麼分,那就是學問了。
男兒應以事業為重,所以朱子衿這一忙,就先把跟姜吉時的可能性放著——還有一個原因,他也不想讓母親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姜吉時。
會讓男人耽擱正事的女人,長輩是不會喜歡的。
他想著等過年後,他會天天去姜家食堂吃早膳,然後找個合適的時間問她——大妞,你想起我沒?我是包子,我們分別時交換的紅手串,我還留著。
他不想強迫大妞,他想要大妞自己願意。
那他就得付出時間。
現在太忙了,年前好多官府要送人情,都得親自去,京城大小官都得打點,這些都是學問。
朱子衿只想著自己的行程,沒想到會有意外。
桔梗道︰「就是沒了,給燒沒了,听說是半夜起的火,也沒人知道什麼原因,被個打更的發現,這才喊人來,但什麼都沒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當時姜姑娘在店里準備東西嗎?」
「倒是沒有,奴婢收到消息,就來長松院門口等了,少爺是不是要過去看一下?」
「派人跟查老先生說,我晚點再去拜訪他。」
姜吉時頹然坐在燒黑的台階上,只剩下地窖的幾缸醬菜,大門,牆壁,後面放置面粉的地方,油桶,什麼都沒了。
冬雪不斷落下,在她頭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霜,她雖然只穿著襖子,卻是不冷的樣子,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朱子衿一下馬車,看到的就是雪花中的姜吉時。
就見她抹抹眼淚,然後站起來,拿起掃把開始收拾——食堂里什麼都被燒壞了,然後又被水龍噴,又是火痕,又是水漬,髒亂得很,擔子跟蒸籠也都被燒壞了,面粉被水龍一噴,當然也不能用,二三十袋的面粉都要報廢,等清理乾淨,重新蓋過,再等它乾燥,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兩邊牆壁還各被燒破一個大洞……
朱子衿走下馬車,「姜姑娘。」
姜吉時回頭,臉上出現一抹意外,但還是打起精神,「朱二少爺……我的店沒了……難得這兩個月生意這樣好……謝謝您給我的食譜,很有用,等我重新開張,會再繼續賣的……最近不賣早點了……」
朱子衿听她語無倫次,知道她打擊過大,但大妞從小要強,自然是不會示弱,于是溫言道︰「報官了嗎?」
「報了。」
「官府的人什麼時候來查?」
姜吉時臉上一片窩火,「有個衙役來,只看了一眼,就說是天乾物燥,自然起火,我說昨夜下著雪雨呢,天氣潮濕的很,連炭都點不太著,哪來的天乾物燥,他卻是不容我說話,自行結案了。」
姜吉時是普通人,都看得出來有一處火特別大,那個地方特別黑,分明有人放火,那衙役居然說自然起火。
朱子衿知道,因為姜家是平頭百姓,平頭百姓別說屋子燒了,就算人肚子上一把刀戳著死了,那都是自然死亡。
在京城,沒靠山最好不要出事,不然只有自認倒楣的分。
但他在,他知,自然不會讓大妞吃虧——大妞也從來沒讓包子吃過虧。
以前阿強打了野雞,硬要「交換」他身上的玉佩,他當時大病初癒,人小體弱,只能交換了,大妞知道後,把阿強打了一頓,將玉佩要了回來,一邊給他系上一邊說,以後要是有人訛他,盡管告訴她。
以前他是病人,被大了兩歲的大妞保護著,現在他十八歲,已經是個有肩膀的男子,這次,換他保護大妞。
「姜姑娘怕是不知道官府流程,我陪姜姑娘再去一趟吧。」
姜吉時听到意外的希望,眼楮一亮,「可以嗎?不會耽誤您?」
「不耽誤,我喜歡姜家的白粥,如果姜姑娘不賣了,我會很困擾。」
姜吉時被他逗樂了,「朱二少爺真愛開玩笑。」
皇商朱家,什麼好東西沒吃過,怎麼會貪她那一碗白粥,雖然不知道原因,不過朱子衿對她一向客氣。
她雖然可以找人,趁著過年休息重建,但明明有人放火,卻不找出凶手,她不甘心,他們姜家小門小戶,所謂的姜家食堂,也不過就橫寬幾步路的大小,她做的是早起人的生意,跟其他天亮才開門的早餐店客層不重復,是誰這樣和她過不去?
朱子衿領著姜吉時上了馬車。
小廝遠志揚鞭,馬車轆轆朝衙門前進。
天氣寒涼,馬車內點著銀絲炭,很暖,還彌漫著一股幽幽茶香。
外冷內熱的,姜吉時一進來還打了噴嚏,又一個,再一個,然後尷尬一笑。
朱子衿莞爾,「不要緊。」
「朱二少爺見笑了。」
「誰不打噴嚏呢?」朱子衿打開抽斗,「還有一段路,姜姑娘不如一起來下棋?」
「我不會下棋。」
「無妨,我們用黑白棋走三子棋。」
姜吉時又覺得奇怪了,這朱二少爺知道她識字,又知道她會走三子棋——鄉下小孩的玩意兒,三子一線,那就算贏了,很簡單。
姜吉時現在因為店沒了心痛,因為衙門的態度發怒,又因為朱子衿願意陪他走一趟,而有了希望——到京城這十年,她也懂得背靠大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