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我也看過不少事,我這遭遇還不算悲慘的,有些日子過得潦倒的不僅窮到要吃草根,甚至還有將家里男孩的子孫根切了,賣去宮里做太監……」
莫說為了吃飽飯寧願斷自家香火了,十多年前,當大齊還在與北方蠻夷作戰時,遍地烽火,百姓顛沛,就是易子而食也時有傳聞。
這個國家才過了沒幾年的和平日子,就又天災不斷,上位者卻一味想著掌權享樂,苦的終究只是底層的老百姓。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黯然,湯圓也不知是否看穿他低落的心緒,伸手輕撫他臉龐。
邢暉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麼做?」
湯圓苦澀一笑。「我是不可能留他們住下的,但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外頭,我也做不到。畢竟我弟妹也算幫過我一回,兩個佷兒尚且年幼,就當是我這個做姑姑的,給他們最後一點情分吧。」
「我就怕你心太軟,到如今還放不下。」邢暉笑笑,低頭親了親湯圓的臉頰。「既然你自有打算,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嗯。」
湯圓偎在男人懷里,只覺得所有曾經經歷的艱辛于此時此刻都已如過往雲煙,如今擁有的,才是最溫暖的真實。
既然做了決定,湯圓換了件見客的衣裳,就來到前院倒座房其中一間預備給僕役居住的通鋪。
此時她娘與弟妹,以及兩個佷兒都窩在房里炕邊忐忑地等著,方才他們都已經喝過了湯圓請丁大娘分給他們的肉湯,又吃了幾個肉包子,全身都暖和了起來,臉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
湯圓來到房內,也不說話,就是面無表情,淡淡地瞧著他們。
弟妹被她瞧得有些心虛,身子往後縮了縮,兩個男孩抱著親娘的大腿,也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氛圍,只有她那個老娘,填飽了肚子,膽子似乎也大了些,擠出一臉不自然的笑容。
「我說湯圓啊,娘瞧你住這麼大的房子,可是發達了啊!你當家的是什麼來路?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也不通知娘家一聲……」
湯圓淡然的目光掃過來,湯大娘驀地噎住,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心下不禁懊惱,這死丫頭,什麼時候學會這般端架子了?
「你、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我可是你親生娘親啊。」
湯圓眉眼不動,語氣清冷。「我可沒有一個想把自己女兒賣給老鰥夫的娘。」
「你說什麼呢!」湯大娘惱羞成怒,一時忘了老二媳婦的囑咐,上前就習慣性地想拍打這個總是招惹自己生氣的女兒。「你這死丫頭……」
「娘!」
一聲淒厲的吼叫震住了湯大娘,喊她的人卻不是她出手想教訓的女兒,而是恨恨地瞪著她的老二媳婦。
「你夠了沒有?」湯二媳婦掐著婆婆手臂,用力將她拉回來,焚火的眸光恨不得想燒死她似的。「我拜托你,瞧瞧咱們如今是什麼處境,你就非得害死我和你兩個孫子才高興?」
湯大娘被兒媳婦震住了,頓時手足無措,看了眼一臉憤惱的兒媳婦,又看了看神色漠然的女兒。
「我、我就是想……這死丫頭是老娘肚子里掉出來的一塊肉……」她自己生的女兒,難道還不能罵幾句嗎?
湯大娘嘟噥著,顯然仍是不服氣,湯圓嘲諷地一哂,胸口更加空落了,看來她這個娘親根本從未後悔過,更別說好生反省了。
也罷,正好絕了她心里最後一絲念想。
湯圓定了定神,冷漠地望向娘親,情緒比自己預想得更加平靜。「你的生育之恩,在你和爹將我賣給人牙子的那一天,我就已經還清了,我與那個家的關系,也在你們將我的親事賣給那個老鰥夫的那一刻起,就斷得干干淨淨了。」
從小到大,湯大娘從未見過這性子和軟的女兒這樣冷淡地對自己說話,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冰寒,彷佛會結凍似的。
她莫名地有些發顫。「你這意思是不認你老娘了?」
「我說了,我沒有會賣掉自己女兒的娘。」湯圓淡定地聲明,不再多看湯大娘一眼,轉向一旁臉色發白的婦人。「我會給你們一筆安家的銀子,村子里有間空屋,我夫君已經與村里的里正商量好了,你們可以暫時去那里落腳。」
湯二媳婦原是局促慌張的,但見湯圓還願意給他們銀子,並且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心下大為感激,眼眶發紅。
「多謝你,大姑……」
「別這麼喊我。」湯圓用一個手勢淡淡止住了湯二媳婦。「丑話說在前頭,我今日會這麼做,不過是由于你之前幫過我一次忙,我心里記著,但若要論什麼親戚關系,那就不必了。」
湯二媳婦嗚咽一聲,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听著。
湯圓深吸口氣,語聲越發平淡。「以後你們要怎麼過日子,你和你婆婆要在哪里找活計養活一家人,我都不會管,最好你們緩過氣來後,能離開這個村子,若是非要住在這里,以後我們也只當是普通鄉親,頂多年節時走個禮,平時的往來就不用了,如此,你明白了嗎?」
「明白的。」湯二媳婦哽咽地點頭。「是湯家對不起你……」
「也別說什麼對不起,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湯圓望向巴著母親大腿一動都不敢動的兩個小男孩,約莫只有三、四歲大,瘦得像皮包骨似的,雙眼都凹陷了,看著也是可憐。
她暗暗嘆息一聲,嗓音不自覺地放軟了。「好好把孩子養大,我不想賣兒賣女這樣的事情在湯家再發生了。」
「是,我會好生記著,謝謝你給了我和孩子一條活路……」湯二媳婦損著嘴,泣不成聲,兩個孩子見娘親哭了,更膽怯了,緊緊地抱住她。
「娘……」
「乖,娘沒事的。」湯二媳婦模了模兩個孩子的頭。
「你們先在這里等著,我讓人帶你們過去那間空屋子。」
語落,湯圓看都不看縮在一邊的湯大娘一眼,逕自轉身離開,剛踏出房外,就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正在前方守候著她。
是她的夫君,她最戀慕的男人。
她快步上前,宛如歸巢的小鳥般投入他懷里,他溫柔地擁抱她,彷佛能感覺到她心中難言的委屈,伸手撫慰地拍拍她的頭。
「你做得很好。」
湯圓雙眸隱約有些酸痛,唇畔卻是微微漾著笑意,越發貼緊了男人厚實溫暖的胸膛。這時,房內的人約莫是以為她走遠了,一陣尖刻的斥責聲傳出來。
「……你想享女兒的福,當初就該對人家好一點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的,拐人家的錢,還想眶她嫁給一個瘠腿老繚夫,大姑又不是個傻的,難道到現在還被你耍嗎?」這是湯二媳婦高亢的嗓音,而對方回話的聲音卻是低低的,也不知辯解了什麼,又被她氣急敗壞地打斷。
「我勸你還是收了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吧!你沒見大姑嫁的那當家的?一看就不像個普通人,絕對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你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可別連累我和我兩個兒子都跟著你一起不得好死!」
湯二媳婦毫不留情地罵著,一句比一句凌厲尖銳,湯圓听著,忍不住莞爾一笑,悄悄附在邢暉耳畔低語。
「我這弟妹看來是個潑辣的,我娘以後在她手下討生活,可不好過。」
「活該!」邢暉冷哼一聲。那不知好歹的老婆子膽敢苛待他寶貝娘子,就該被自己的媳婦狠狠搓磨……想了想,又低頭交代,「你以後也須得記著,莫要再讓人欺負了,我邢暉的婆娘可不能是顆軟柿子,由著人肆意揉捏。」
「知道了。」有他這般聰明偉岸的夫君,她做娘子的自然底氣十足,怎還能吃別人的虧?
湯圓驀地展顏一笑,粲然如花,邢暉心弦一動,伸手捏了捏她俏皮的瓊鼻。「你笑什麼?」
她環抱他的腰,仰頭凝睇著他,狀若撒嬌。「我笑,是因為老天爺待我真好。」
他一愣,眼神透出疑問。
她卻沒有解釋,只是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著,「鬧了半天,午飯都沒吃,夫君一定餓了吧?你想吃什麼?」
無論什麼,她都做給他吃,老天爺賜給她這般體貼的好夫君,值得她用盡心思,好好寵著。
她軟軟依偎著身旁的男人,與他攜手而去,那些曾對她無情無義的親人,以及所有悲傷與不堪的過往,從此,都不會對她再有任何牽絆。
第十一章 心傷的過往(2)
夜深人靜,窗外明月當空,瀉落一地銀華如水。
邢暉端了一臉盆藥湯進房,讓湯圓泡腳,正準備替她按揉右小腿時,湯圓心疼地阻攔。
「你也累了一天了,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邢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好不容易有了進展,可不能功虧一簣。」
他堅持坐在腳踏邊,替她按著腳,湯圓低頭看他,目光禁不住有些朦朧。
即便是在她最天馬行空的夢里,她也從不敢妄想有一天那猶如神人一般的大少爺會在她面前彎來,替她端洗腳水,甚至日復一日不間斷地替她按揉小腿。
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是怎麼能對她做到這樣的?
她又何德何能,當得起他這般憐惜?
湯圓心口震顫著,心湖蕩開了圈圈漣漪,邢暉替她按完了腳,拿來一塊軟布巾輕柔地替她擦干,手里捧著她如羊脂白玉細膩的足弓,一時有些出神。
「你干麼呀?」感覺到他的眼神異常火熱,她驀地羞紅了臉,身子往後一縮,欲抽回自己的腳,他卻緊握著不放,在那瑩白的腳背上親了一口。
她更羞了,忙不迭地爬上床榻,躲到紗簾後,邢暉笑了,將臉盆擱到一旁,也爬上床。
「害羞了啊?」他逗弄著她。
她嬌嗔地橫他一眼。「不正經!」
「在床上,還要什麼正經?」他不以為意。
「你不是讀書人嗎?」
「讀書人又怎樣?你沒听過『食色性也』這句話嗎?這就是說,連聖賢之人也好美色。」
他低聲笑道,纏上來由背後摟抱著她,與她耳鬢廝磨,她紅透了臉,卻是身上發軟,沒力氣將他推開,只能由著他從她的耳朵一路吻到她後頸,再吮住她嬌軟的唇,恣意糾纏著。
只是當兩人都吻得氣喘吁吁,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了,湯圓的小日子來了,邢暉不願傷了她,不得不強自壓抑下月復洶涌的。
他重重地嘆口氣,流露出一股欲求不滿的懊惱,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為了安慰他,主動親了親他的臉頰,貼著他敞開衣襟的胸膛躺了片刻。
「對了,一整天都沒見溫世子,他去哪兒了?」
邢暉正平復著激情,聞言突然一凜,臉色沉下。「別管他。」
「怎麼了?」她揚眸看他冷淡的神情,關切地問︰「該不會你們兄弟又吵架了?」
「誰跟他是兄弟!」他撇撇嘴。
「鈞兒說他房里東西都還在,那他應該還會回來吧?」
「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他不爽了,抓起她一只綿軟柔荑,作勢拍打。「除了你夫君,不許你給其他男人多余的關心。」
「鈞兒也不行嗎?」她眨了眨濕潤清澄的雙眼。「他可是你義子,也是我干兒子。」
「哼。」他從鼻子哼了一口氣。
她頓時彎了眉眼。「哎呀,我的大少爺,是不是吃醋了啊?」
「怎麼還叫我大少爺?我是你夫君!」他不悅地強調。
可你這般賭氣的模樣,就是個傲嬌可愛的大少爺啊!
「你是我的夫君,也是大少爺。」是她的依靠,也是她最疼愛的。
她笑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凝睇他的雙眸璀亮如星,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邢暉又愛又惱。「敢拿本大爺取笑?膽子肥了啊你。」他故意呵她胳肢窩,呵得她癢得受不了,笑得更歡了。
兩人笑鬧片刻,終于都累了,重新躺下來,湯圓側過身來偎靠著邢暉,拉著他的手扳他手指玩,與他說起閑話來。
她告訴他早上自己去作坊那邊瞧過了,也和丁大叔商量了,再多招幾個工人,又說今日選了幾個下人,兩個丫鬟負責在屋內服侍,一個婆子幫忙洗衣服,一個大嬸負責庭院灑掃,一個大叔看門,等家里買了驟車以後,出門時也能讓他當車夫……湯圓鉅細靡遺地叨念著,邢暉听著,卻一點也沒有不耐煩,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听她說這些家常瑣事,以前從未想過成親以後的生活會是這樣的,但如今過著,竟是分外有滋有味。
听湯圓感慨著她買下了那一家三口流民的賣身契,才花了不到十兩的銀子,邢暉搖搖頭,捏了捏她翹挺的鼻子。
「你啊,還是太心軟了,那中年夫婦和他們的老娘從前都沒有過服侍人的經驗,也不曉得能不能把事情做好。」
「可我看大叔大嬸都有一把子力氣,也挺老實憨厚的,那位老大娘不僅能幫著洗衣服,听說煮飯的手藝也不錯。」
「一個鄉下婆子,能有多好的手藝?」邢暉不以為然。「我瞧也就能揉個面團,能把米飯煮熟。」
「知道你嘴挑!」她嗔笑道。「放心吧,以後還是由我來掌廚,就讓老大娘幫著切肉洗菜、打打下手而已。」
「總之你別累著自己就好。」要買下人其實是他的主意,這宅院畢竟不小,怕她忙不過來。
「我知道。」湯圓溫順地點頭,想了想,又幽幽嘆息。「也不知我二弟妹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這村子里?」
「你若是不想見到他們,我有辦法。」
「不用了!」湯圓連忙搖頭。「我不是要趕他們離開的意思,我是希望他們以後能好好過日子……我不想再有悲劇發生了,若是我那兩個年幼的佷兒也像我從前那樣,為了養活自己和家人,不得不被賣掉呢?這世上不幸的孩子太多了,能少一個是一個。」
湯圓悵然感嘆,邢暉默默听著,黯然有所思。
他的湯圓沒讀過多少書,卻是心懷慈悲,反觀他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狀元郎,又做了什麼?
是夜,邢暉作夢了,他夢見自己狀元及第那年,祖父在書房召見他,交給他一枚傳家的墨玉扳指。
「這墨玉扳指,向來是傳給邢氏宗子的,你可知道祖父為何不將這扳指傳給你父親,而是傳給了你?」
「孫兒不知,請祖父示下。」
「你父親雖然學問淵博,但性格軟弱,又太過固執不知變通,不是個做官的料,他這輩子怕就是止步于小九卿了,將來延續我邢氏一門榮光的,只能是你。」祖父說著,親手為他戴上扳指,諄諄告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你既有才華與能力,就該為我大齊百姓謀安居樂業,為朝廷國家謀盛世太平。」
「孫兒遵命,必不負祖父囑托。」
「有你這句話,祖父就安心了,待我百年之後,也能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