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不過是個已然絕交的故友,我就是不想多浪費心神而已。」
邢暉一字一句盡是冷漠自嘲,溫霖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你何須與我賭氣?你的貼身護衛子勤都跟我說了!」
邢暉一凜,眼神沉冷,「子勤與你說了什麼?」
溫霖深吸口氣,「他說你其實一直暗中派人在尋找二皇孫的下落,又在全國各處布下眼線,收集情報,甚至在悄悄打听何處能挖掘出新的鐵礦——」
「溫霖!」邢暉厲聲打斷。「你這是暗示我暗中私造兵器,意欲謀反?」
「不是嗎?」溫霖迎視邢暉如刀般銳利的目光,絲毫不懼。
邢暉怒而拂袖起身。「我還以為你今日登門,是念著幾分你我的舊情,不想你竟是來潑我髒水的!怎麼?不害得我邢氏一族滿門抄斬,你就不能甘心嗎?」
「你倒是將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溫霖也怒了,霍然站起。「賣友求榮這種事,我溫霖可做不到!」
「既然你做不到,那你還不快離我這個不忠不義的卑鄙小人遠一點?」
「你!」
兩個男人相互對峙,都沒注意到通往後院的門扉後,有一角衣袂悄悄飄動著。
溫霖見邢暉一臉決絕無情,真是差點被他氣出一口老血。「自你的遺體被迎回京城,我總是不肯相信你真的死了,費了幾個月的時間追尋你的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了,你就是這樣回應我的?」
「你不是早已與我割袍斷義了嗎?還來尋我做什麼?」
「好,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跪下來向你磕頭道歉總可以了吧?」
溫霖賭氣摺話,剛彎了腰,邢暉衣袖一揮,一陣掌風帶過去,溫霖剎時就不得不挺直了身子。
他氣得咬牙,偏邢暉還是神情淡漠。「溫世子的膝蓋如此高貴,我邢暉可擔不起你這一跪。」
「那你要我如何賠罪,你才肯原諒我?」溫霖瞪著眼前油鹽不進的好友,真心想給他跪了。
見邢暉冷然不語,溫霖又急又氣,剎時惱羞成怒,「說起來你也有不對,既然你當時是暫且退讓,有意布局,為何要瞞著我這個至交好友?你可以坦白跟我說啊!你這人一張嘴不是向來最舌粲蓮花的,為何偏在關鍵時刻,成了個悶嘴葫蘆,簡直氣煞人也!」
「你瞧瞧,瞧瞧!你就是這副悶聲不吭的死樣子,難怪全天下的人都誤會你,連你親生父母都——」溫霖驀地頓住,驚覺自己說錯話了,恨不得痛打自己一耳光。
邢暉听他提及自己父母,目光黯淡下來。
那日宮變,在他進宮前,父親就早已病榻纏綿了好一段時日,也不知是誰多嘴傳了話,父親一听說是他親手替那狼子野心的三王爺寫下傳位詔書,失了讀書人的風骨,做了那趨炎附勢的小人,當下就翻了白眼吐了血,等不到他回府,便氣絕身亡。
等他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回轉府里,家里已辦起了喪事,他滿月復冤苦,卻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他知道,三王爺早在他府里布下了耳目,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必會落入有心人眼里。
據說父親臨終前當著母親的面將他痛罵了一頓,母親也對他不諒解,沒多久也跟著去了,他孤身一人,面對兩口至親之人的棺木,只覺胸口空蕩蕩的,滿身蒼茫。
到頭來,他連最親的爹娘也保不住,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當時就在金鑿殿上一頭撞死。
他是否真的做錯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在輾轉反側間一再地捫心自問,親朋好友責備著他,而他更是嚴厲鞭笞著自己。
他,錯了……
見他神色落寞,整個人宛如結凍似的,一動也不動,溫霖更愧疚了,吶吶低語,「九思,你別這樣,方才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你無須向我賠罪。」邢暉勉力回過神,語聲淡淡。「正如你所言,我當時沒能告訴你真相,是我的錯。」
「我知道,你當時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如今想通了。」溫霖急切地說道。「眼下情勢已經變了,數月前,南方發大水,之後又遭逢地震,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卻遲遲不下明旨開倉賑糧,就在這幾日,已經有好幾個城鎮傳出動亂的消息……」
「那又如何?」
「這不就是你蟄伏三年,一直在等待的時機嗎?趁著政局動蕩不穩,將如今坐在金鑒殿的那位拉下龍椅……」
「誰跟你說我想這麼做了?」邢暉淡淡地反駁。
溫霖一愣。「如若不是,那你何必讓人去尋二皇孫的下落?」
「我尋二皇孫下落,只是不忍太子所留唯一的血脈流落在外,至于那把龍椅由誰來坐,干我何事。」
邢暉話說得冷淡,溫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所以你是不打算回京城了?」
邢暉神色漠然。「你莫忘了,我邢暉如今早已不在人間。」
「誰都能誤認你死了,但難不成你自己還能騙過你自己嗎!」溫霖咬牙切齒,氣得跳腳。
邢暉卻仍是一派淡定。「怎麼不能?既已出京,我就沒想過再走回頭路。」
「你不想東山再起?」
「不想。」
「莫非你真想在這窮鄉僻壤隱居,度過下半輩子?」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此平靜淡泊的生活,你我不都曾羨慕過?」
「好男兒當壯志凌雲,治國平天下,這不也是當年你對我說過的?如今國家有難,百姓困苦,你真能不管不顧,眼不見心不煩?」
「大齊朝廷,文武將才,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溫霖聲聲逼問,邢暉只是淡然以對,溫霖覺得自己快被他逼瘋了,平素他總是自負風流儒雅,但到了這個腦筋固執的好友面前,他只想學那江湖莽漢,仰天長嘯。
「邢九思,你變了!」溫霖懊惱不已。
邢暉依然神態漠然。「從我為當今寫下傳位詔書的那一日起,我就已不是當初的邢九思了。」
「你……」
「我心意已決,無須多言。」
「好!就算你可以不顧大齊的江山與百姓,那你邢氏一族的榮光呢?難道你就不想洗清擠在身上的污名,好在百年之後有臉去見你的爹娘?」
邢暉一凜,良久,才悵然嘆息,「人死後是否有靈,尚且未知,如今我祖父與爹娘都不在了,家里雖還有姨娘及幾位年幼的庶弟庶妹,終究與我不親。京城那座宅院于我已不是個溫暖的家,反倒更像個禁錮的牢籠,每每徘徊在府里,我便想起爹娘臨去前,對我是如何失望……邢氏一族的榮光,我是不想再擔了。」
湯圓隱在門扉後,听著邢暉悵惘感嘆,胸臆不禁絞緊,幾乎要透不過氣。
原來大少爺的心靈竟是如此荒蕪嗎?難怪那時在碼頭遇見他時,他不吃不喝,將自己的身子糟蹋到那樣的地步,怕是早已不想活了吧?
湯圓伸手撫住心口,那里正隱隱地疼著。
為何溫世子要強逼大少爺回到那已經沒有他至親之人健在的京城呢?他會寧願自甘墮落,出來流浪,一定是心里的傷已經深得不得了,痛得難以承受。
她舍不得,她不能讓他回去,不能讓他獨自背負著那樣沉重的重擔,受著那樣痛的傷……
「邢暉,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不願與我一同回京城嗎?」當溫霖滿含痛心的嗓音再度揚起,湯圓終于忍不住了,從後門竄出。
「你莫要如此強逼大少爺!」
兩個男人同時一愣,都是怔怔地望向她,只見她身子顫抖,眼眸酸楚泛紅,小手卻是握得緊緊的,帶著某種毅然決然。
「大少爺不回京城,他……他是要留下來與我在一起的!」
一番話如春雷乍響,劈得兩個男人皆震撼不已,一時都回不了神,好片刻,溫霖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說什麼?」
湯圓瞥了邢暉一眼,見他面上並無惱怒之色,鼓起勇氣說道︰「大少爺要留在桃花村,他在這里會過得很平靜、很快活的。」
「你一個鄉下小娘子,哪來的自信說這種話?」
「我會好好待他的……」
「他如今需要的,可不是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鬟。」
溫霖語帶嘲弄,湯圓一凜,頓時吶吶無言,邢暉見她眼眸含淚,彷佛快哭出來似的,心弦一扯。
「她不是我的丫鬟!」一字一句帶著盛氣凌人的冷意。「湯圓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溫霖聞言傻眼。「邢九思,你可別為了賭氣就如此輕忽自己的終身大事,即便如今你爹娘不在了,你還有老家的親戚呢,邢氏怎麼說也是世代簪纓,你那些族叔族嬸可不會同意你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村姑。」
「他們只是旁系的長輩,管不著我的婚事,我的婚事,我自己作主。」
「不是吧?你真的要娶這個丫鬟?」
溫霖難以置信,湯圓也怔愣著,傻乎乎地望向邢暉,羽睫上還掛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瞧來分外惹人心憐。
邢暉看著,忍不住微微一笑,又似安撫,又似堅決地牽起她綿軟的柔荑,鏗鏘有力地宣稱。
「沒錯,我要娶她!」
第九章 突如其來的婚事(1)
送走溫霖後,湯圓關上院門,回頭望向正凜然站在她身後的男人,他一身冷峻氣勢,偉岸如山,往往只要看上一眼,她就止不住心頭怦然直跳,尤其當他用那深邃如海的墨眸盯著她時,她更是神魂俱醉,宛如溺水的人一般,難以抗拒。
她深吸口氣,努力平定有些慌亂的情緒,很認真地說道︰「大少爺,我知道您只是想有個借口趕溫世子離開,您放心,我不會當真的。」
她越是認真地說自己不會當真,邢暉就越是懊惱,狠狠瞪她一眼。「你不當真,是把我的話當成馬耳東風嗎?」
「啊?」她一愣。
他冷哼一聲。「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我已經摺下話了,明日就開始籌備婚事!」
湯圓聞言,整個人都傻了。「大少爺,您是認真的?」
「怎麼?」他眯了眯眸,瞪著她的眼神更深沉了。「你不願?」
「我……」
見她遲疑不語,邢暉心一跳,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慌張。「你不願嫁我,可是心里想著那李大郎?」
「不是!」她大吃一驚,連忙搖手。「我怎麼可能想著他?大少爺您別誤會,而且、而且李大郎應該也不是真的喜歡我,我想他只是太愛吃我做的包子。」
「就因為你做的包子好吃,他就妄想把你娶回家當娘子?」
「反正李嬸不可能答應的。」
「那若是他母親答應了,你就願意嫁?」邢暉語氣不陰不陽的,難辨喜怒。湯圓卻直覺他現下心情不好,可千萬不能惹惱他,更用力地搖頭。「我不願的!」
邢暉聞言,神色一緩,正欲發話,湯圓又悵然開口。
「其實……我沒想過要嫁人的。」
「為什麼?」女子年紀到了,她還不想嫁,難不成還真等著官府來亂點鴛鴛譜嗎?因為她想像不到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要如何舉案齊眉,牽手一生一世,因為她以為心中偷偷戀慕的那個人,永遠不可能再與自己有所交集,所以才想著不如一輩子自己一個人過……
湯圓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是痴痴地凝睇著邢暉。「大少爺,我是在作夢吧?」邢暉心中一震,從她微氤著迷霧的水眸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形影,這讓他有些不自在,耳根似乎也隱約發熱著。
許是心頭那復雜難言的滋味太令他著慌,他陡然伸出手,故意凶凶地捏她臉頰。「這樣醒了沒!」
湯圓吃痛,一聲慘叫,連忙往後退開。「醒了,醒了,我醒了!」
她搗著遭他捏得微紅的臉頰,可憐兮兮地瞅著他,那清潤澄透的眼神,看得他心跳一亂,別過眸去。
偏她還執意追問著,「大少爺,您是擔心我如今年齡將近,很快就會被官府強行配婚,怕我配到一門不如意的婚事吧?」
邢暉一窒,幾乎有點恨她的不解風情,狠狠白她一眼。「是又如何?」
沒有他在身邊看著,這傻丫頭肯定被欺負,何況現在這村里的人都認定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了,要他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旁人的流言蜚語暴擊,承受那遍體鱗傷?
「我很歡喜。」她忽地輕聲呢喃。
「你歡喜什麼?」
就算只是權宜之計也好,能和大少爺做短暫的夫妻,于她而言,也是圓了一個此生不敢奢望的夢想。湯圓靜靜地微笑,靜靜望著自己最喜歡的大少爺。
她看得邢暉又一陣不自在,清了清喉嚨,頗是矜傲地說道︰「你可別忘了自己剛剛在溫霖面前夸下了海口,要好好待我,讓我在這里的日子過得平靜快活。」
「嗯,我會的,我一定會很用心、很用心對待大少爺的。」
她彷佛許諾似的,字字句句帶著真誠的重量,眼神清明,笑顏如花盛開,邢暉看著,心跳有片刻失速,如流星飛墜,砰然撞擊胸口,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烙印。
他忽然不敢再多看她,轉身踏進屋里,卻見趙靈鈞正牽著可兒站在灶間,似乎已是守候了一陣子。
邢暉看了少年一眼。「剛剛那是溫霖,你應該認出來了吧?」
趙靈鈞默默點頭。
「為何躲著他?」
「你若是跟著他,就能回歸京城了,溫霖必能暗中聯絡各大名門世家,為你鋪出一條重返繁華之路……」
「我不回去!」趙靈鈞急切表明。
邢暉眉峰一挑。「即便我並不打算重回京城?」
趙靈鈞咬咬牙,毅然點頭,凝望邢暉的眼眸有著不屬于一個半大孩子的堅定與沉著。
「父親囑咐我的,他要我跟著你,只能信任你一個。」
邢暉沉吟片刻,終是淡淡揚嗓,「也罷,你若不後悔,就留下吧。」
既然決定籌備婚事,當天夜里,邢暉就在桃花村入口附近布下了暗號,果然到了後半夜,子勤就悄悄來到湯圓屋子前院那株棗樹上,靜靜地趴著。
邢暉披了外裳,從屋子里走出來,抬頭見樹影搖晃,清冷揚嗓。
「既然人來了,還不快點滾下來?」
子勤身子一僵,遲疑一瞬,只得咬著牙輕巧一躍,跪伏在邢暉身前。「爺,子勤罪該萬死,請爺責罰!」
「你還知道自己有錯?」邢暉語帶嘲諷。「我以為你已經不認我這個主子了呢。」
子勤自知惹惱了主子,無可辯解,只是恭謹地趴著,一動也不動。
邢暉見他還曉得認罪,心頭怒火略熄,冷冷問道︰「為何把我的事告訴溫霖?」
子勤這才抬起頭來,「當時爺自行逃月兌離去,屬下等人一直尋不到您的行蹤,大家都很著急,深怕爺出了什麼事,眾人說好了分頭去尋,我一路南下,正巧遇見溫世子,原來他也在尋您……」
「所以你想著,溫霖心中應是掛念我的,就把我之前讓你們尋二皇孫的事情一股腦兒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