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鈞見邢暉認了錯,驚奇地挑了挑眉,可兒也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湯圓微微一笑,將筷子重新遞到小姑娘手里。「所以可兒起碼要把這碗飯吃完,要是不好好吃完,姨姨反倒要難過了。」
可兒拿過筷子,依然有些猶豫,詢問地望向趙靈鈞,趙靈鈞對她溫柔地點了點頭。
「湯姨要你吃,你就吃吧。」
「那哥哥,今晚我們是不是都可以吃飽了?」
「可以的。」
「那我還要吃!」可兒高興了,歡快地對湯圓綻開燦爛的笑容。「姨姨,可兒想吃飽一點。」
湯圓嫣然一笑,夾了根雞腿到小姑娘碗里,小姑娘一愣,連忙搖頭。
「可兒不吃雞腿,給哥哥吃。」
「哥哥也有。」湯圓又夾了另一根給趙靈鈞。
「那姨姨呢?」
「我也有,叔叔也有。」湯圓給自己與邢暉都各夾了一根雞腿。「我們大家都有,大家一起吃飽飽,好不好?」
「好!」可兒開心地笑眯了眼,低下頭,努力地啃起雞腿來,吃得滿臉油,等小姑娘抬起頭來,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頓時害羞了,覺得自己吃相好像有點難看,正欲放下雞腿時,只見湯圓也把自己那一根用手拿起來,學著可兒一樣用力啃著。
趙靈鈞想了想,也跟著拿起雞腿啃。
三人邊啃雞腿,邊望向那個唯一不合群的男人,邢暉一凜,正想嚴正聲明自己絕不可能跟著他們一起胡鬧時,湯圓已主動將他的雞腿也塞入他手里。
「大少爺,您得跟我們一起。」
「為什麼?」他瞪眼。
「因為我們以後就是住在一起的家人啊!」湯圓理所當然地回應。
邢暉卻愕然怔住。
家人?他愣愣地拿著雞腿,愣愣地看著桌邊的女人與兩個孩子一邊啃著雞腿,一邊言笑晏晏的模樣,忽然有種錯覺,彷佛他們真的是溫馨的一家四口。
這輩子從未曾真正期盼過成家的他,此刻竟有某種難言的念頭,在心田里悄悄地萌芽,教他胸口陣陣悸動著。
隔天,邢暉再度頂著一張刀疤臉,在鎮上租了輛驟車,裝了滿滿一車的米糧雜物,湯圓及兩個孩子也坐在車上,晃晃悠悠地回到桃花村。
這一路上,自是惹來不少村民注目,雖然邢暉通身冷峻的氣勢頗令人忌憚,但也有那幾位稍微大膽的婆娘,湊過來問湯圓車上滿滿當當的物品,可是為自己置辦的嫁妝,什麼時候請全村的人喝喜酒?
也有人好奇這兩個孩子是從哪兒來的,湯圓小聲回答是邢暉的義子義女,就有個大嬸提了大嗓門感嘆。
「晴,湯圓啊,你這是還沒嫁就當起人家的後娘了啊?這哪能行!」
「就是!雖然年紀大點,好歹也是黃花大閨女啊,這也太委屈了。」
幾個三姑六婆碎嘴著,湯圓窘迫不已,一時不知如何解釋,邢暉卻是臉色更冷了,用力一甩鞭子,催動驟子快跑,顯然懶得搭理這些閑言碎語。
只是他沒想到,擺月兌了那些碎嘴的婦人,回到湯圓屋子里,竟發現前門大敞,而一個身材臃腫圓滾的胖子正蹲在屋檐上敲敲打打。
這怎麼回事?
湯圓領著兩個孩子進屋,見狀正莫名其妙時,只見丁大娘笑著迎了過來。
「湯圓,你回來了啊。」
「大娘,屋頂上那是李大郎嗎?」
「是啊!你不是說這屋子總漏雨,托大娘找你丁大叔幫忙修補修補嗎?可你丁大叔這兩日閃到腰,身子不便,剛好大郎昨日書院放假,說他沒事,就自告奮勇過來替你修補屋頂了。」
「這不好吧?大娘,你明知道李嬸她……」
「我知道。」丁大娘嘆氣。「大娘本來也是想替你推了他,可大郎這孩子也不知怎麼著,就是不听話,偏要幫你修屋頂,大娘這不也是沒辦法趕他走嗎?」
兩人正說著,李大郎察覺湯圓回來,驚喜地在屋頂上朝她揮手,一個閃神,差點就滾下來,看得湯圓與丁大娘一陣心驚膽顫。
「大郎,你還是先下來吧,別還沒幫人家把屋頂修好,倒摔斷了自己一條腿。」
李大郎這才攀著梯子小心翼翼地從屋頂上下來,訥訥地模著頭,來到湯圓面前,「湯圓,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了你一天一夜了。」
湯圓看著他寫著滿滿委屈的胖臉。「你等我,是想買包子嗎?」
「不是,我就是昨日回家時,听我娘說了你的事……」李大郎頓了頓,欲言又止。「湯圓,你真的要成親了嗎?」
湯圓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邢暉正好扛了一大麻袋的米糧進屋,清銳如電的目光掃過李大郎全身上下,淡淡開口。
「湯圓,這位是?」
「是里正家的兒子,李大郎。」
原來就是那個里正娘子口口聲聲嚷著湯圓意圖勾引的兒子啊。
邢暉眼神一沉,李大郎頓時就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襲來,不禁打了個冷顫,心頭莫名就有些發慌,卻是不願在情敵面前失了氣勢,努力挺起身板。
「你就是湯圓的老鄉?」
「正是。」
「你和湯圓……果真有婚約?」
「是或不是,與你何干?」邢暉淡淡一句,態度略帶三分倨傲。
李大郎一窒,卻是氣急敗壞地沖口而出。「怎麼會與我不相干!我、我喜歡湯圓!」
這話一落,如驚雷作響,劈得周遭幾個人都是里焦外女敕。
湯圓見邢暉的臉色幾乎可以用鐵青來形容了,忙吶吶地笑道︰「李大郎,你莫胡說了。」
「我沒胡說!我就是喜歡……」
丁大娘見氣氛尷尬,搶先拉著李大郎笑道︰「大郎啊,你這忙了半天也累了吧?大娘家里煮了一壺青草茶,走,跟大娘過去喝。」
「我還有話要跟湯圓說。」
「晚點再說吧,先跟大娘回去。」
「不成,大娘,湯圓家的屋頂,我都還沒修好呢——」
「你住在這里嗎?」清冷的嗓音打斷了李大郎的爭辯。
他一愣。「我當然不住這里……」
「既然不住這里,這屋頂就是塌下來,你也管不著。」
「怎麼不能管?湯圓是我的好朋友,是好朋友就應該幫她的忙……」
不就是修個屋頂嗎?有什麼值得搶功的?邢暉頗不屑。「我才是住在這屋里的男人,這屋頂,我來修!」
這話一落,眾人又驚呆了,不僅湯圓傻乎乎地瞧著邢暉,趙靈鈞亦是睜大了眼。
堂堂大齊最年少的狀元郎,朝廷的前任相爺,修屋頂?
「義父,你行嗎?」趙靈鈞不得不問上這麼一句。
回應他的,是邢暉夾雜著冰冷與惱火的目光,冰與火交融,教在場諸人都深深感覺到不妙。
第八章 不速之客上門(2)
確實是挺不妙的。
湯圓領著兩個孩子將驟車上的米糧雜物等東西都搬進屋,歸攏過後,煮了一壺茶讓趙靈鈞帶著可兒坐在院子里喝,抬頭一看,邢暉還蹲在屋頂忙著呢,弄得一頭一臉的灰,卻是連稻草桿都綁不好。
「大少爺,還是我來吧。」
一個俊雅的翩翩公子竟親自做著從前府里最下等的長工才會做的粗活,湯圓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對不起大少爺。
邢暉一低頭,見湯圓滿臉擔憂,臉色一黑。「怎麼?你也覺得我不行嗎?」
她可知曉?對男人而言,「不行」這兩個字是如何驚天動地的指控,何況他還是個相當驕傲的男人。
「可是你以前根本都沒做過這種事……」湯圓吶吶的,很是心疼。
「少羅唆了,我說行就行!」
邢暉一句話駁回湯圓的好意,湯圓沒轍,只好跟著兩個孩子一起喝茶,三人排排坐,都是怔怔地抬頭看著邢暉與一堆用來黏補屋頂的稻草桿奮戰。
堪堪過了大半個時辰,男人總算抓到了訣竅,像模像樣地修補起屋頂,越補越是感受到了其中難以言喻的趣味,不免自得其樂起來。
這一幕,落入了剛剛踏進院門內一個裹著黑貂大蹩的男子眼里,頓時驚駭難抑,久久不能成語。
邢暉驀地察覺到異樣,轉過頭來,與那位不打一聲招呼便貿然闖進來的黑衣男子四目相對。
坐在樹下的趙靈鈞也看見了那名男子,一眼就認出了他絕艷無倫的臉孔,心下暗驚,連忙撇過頭去,借著樹干遮掩自己的身影。
「哥哥……」
可兒剛喊了一聲,趙靈鈞便伸手掩住她小嘴,對她搖搖頭。
兩人一路逃難,相互依靠,早就有了無須言說的默契,可兒猜到趙靈鈞不想讓闖進來的陌生男子認出他們,小身子就軟軟地縮進趙靈鈞懷里,和他一起蹲著躲在樹後。
湯圓自然也感覺到氣氛不對,主動起身,端詳那位陌生男子,見他衣著華麗,滿身貴氣,當即客氣有禮地詢問。
「請問這位公子,光臨寒舍是有什麼事嗎?」
那人轉頭望向她,一雙桃花眼深邃勾人,若是尋常姑娘家,早就被他看得心頭小鹿亂撞了,湯圓卻是臉不紅氣不喘,一派平靜。
那人眉一挑,倒有些訝異。「你就是湯娘子?」
「是的。」
「在下溫霖。」披著玄色大蹩的貴公子報出姓名,淡雅一笑。
湯圓頓時心跳如鼓。
在邢府當了幾年的丫鬟,縱然大多時間只窩在廚房里,對這位威武侯世子的名聲,她還是有所耳聞的,听說他是大少爺最好的朋友,兩人興趣相投,對奕棋之道都格外有研究,不時會相約手談幾局,彼此解悶交心。
溫霖會找上門來,一定是知道大少爺人在她這里了,莫非他是專程來帶大少爺回京城的?
「湯圓見過溫世子。」湯圓彎身,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溫霖更訝異了,這姑娘這番作派不像個無知的鄉野丫頭,倒是像個訓練有素的大家丫鬟。
「你認得我?」
「只是听過世子大名。」
「你以前莫不是在邢府待過?」
湯圓點點頭。「我是……」
見這丫頭傻傻地就要在溫霖面前自掀來歷,邢暉驀地不爽,厲聲喝斥,「湯圓,不許和他說話!」
湯圓一愣,溫霖見老友如此直白地表明不爽,如狐狸般的笑容驀地一斂,刻意挑釁地揚嗓。「邢暉,你的知己至交特意登門來訪,你不下來相迎,還打算繼續窩在那上頭學貓兒狗兒偷懶嗎?」
怎麼可以諷刺大少爺是貓狗!
湯圓怒了,明眸噴火地瞪向溫霖,方才的溫柔婉約消失于無形,頓時成了只張牙舞爪的母貓。
「怎麼?湯娘子這是對在下有意見嗎?」溫霖察覺到湯圓的怒氣,有意無意地逗問著。湯圓眯了眯眸,瞪他瞪得更用力了,卻是一聲不吭。
「怎麼不說話?」
湯圓冷哼一聲,撇過俏臉。
「是因為邢暉不準你跟我說話嗎?」
湯圓又哼了一聲。
「你這小娘子,倒是听他的話,莫不是喜歡上他了吧?這可不成,不是在下潑你冷水,你倆分明是雲泥之別……」
「溫嘉魚!」邢暉氣極之下,喊出了溫霖的字。
溫霖立刻上桿子爬了上去,溫潤一笑。「『南有嘉魚,樂與賢也』,這字還是令祖父替我取的,既然九思還認我這個朋友,就請下來相見。」
邢暉提氣,一躍而下,一張臉冷氣逼人,若是一般人,早被他冷得逼退三尺之外,溫霖卻早已習慣似的,只是朗聲一笑。
「邢九思,你這臉易容成這般模樣,還真有趣,我倒真想瞧瞧京城那些愛慕你的千金貴女,看到你這副尊容,還能不能對你有絲毫幻想?」
邢暉懶得理他的打趣,面無表情,語聲淡定,「你我既已割袍斷義,相見不如不見,請回吧!」
邢暉一開口就是下逐客令,溫霖听了,臉色也不免一變,卻還是強作不在意笑道。
「那可不成,我昨日登門,你適巧不在,今日好不容易堵到你的人,總得把話說明白才好。」
「我與你沒什麼好說的。」邢暉見溫霖動也不動,劍眉一捧,語氣更冷。「湯圓,送客!」
湯圓在一旁愣著,雖對兩個曾經是知交的男人如今變得劍拔弩張感到驚訝,卻是立刻就听了邢暉的話,對溫霖淺淺一笑。
「溫世子,你也看到了,我這屋子實在狹小,不便招待貴客,請見諒。」湯圓欲送溫霖離開,溫霖自然不肯走,郁惱地轉向邢暉,摺下話來。
「邢九思,今日你若是不肯與我把話講清楚,那我溫霖就賴在這里不走了。」
「你說什麼?」
「我說得這般清楚,你豈會听不懂,莫不是你耳朵失聰了?不如我請個大夫來替你瞧瞧。」
湯圓听得咋舌,這個溫世子簡直是在耍無賴嘛。
果然,邢暉墨眸一瞪,嗓音從齒縫間冰冷地擲落——
「你給我滾過來!」
後院,擺開了一張竹桌與兩張竹幾,兩個男人就在一塊菜地旁邊,下起了圍棋。
溫霖執黑子,邢暉執白子,黑白相間的盤面是兩人交鋒的戰場,彷佛有意競速似的,兩人都爭著落子,你來我往,殺得激烈,盤面情勢也轉趨復雜。
最後還是邢暉略勝一籌,盤面下了堪堪三分之二時,溫霖便棄子投降。
「我輸了。」溫霖抬眸,盯著面無表情的舊友,實在佩服他的不動聲色。
其實這盤棋才剛開始,溫霖就心知自己怕是輸定了,因為他無法清心,腦海念頭紛紛擾擾,而他的對手卻是從頭到尾一貫的冷靜,不曾動搖。
溫霖忍不住想,當邢暉站在金鑒殿上,面對遍地的屍體與染紅的鮮血,他的心情如何?總是從容淡定的他,是否也曾有過一絲凌亂與慌張?
「還記得你我初識時,下的那盤棋嗎?」溫霖忽地悠悠開口問道。邢暉默然無語,只是一一將盤面上的白子收攏,歸入棋盅。
「那時我們彼此還不曉得對方的棋力,你怕是輕忽了,略微躁進,盤中很快便陷入了困局,我還挺得意的,覺得自己必定很快便能收拾了你。」溫霖回憶著當時情景,微微一笑,著些許自嘲。「接著你主動將棋子放進我設下的包圍網里,棄守了一大片地盤,我以為你定是瘋了,這不叫自殺叫什麼?哪知你卻是趁我放松之際,從另一角重新布陣,最終殺了回來,局面反轉,定下了勝負。」
邢暉沉默半晌,冷笑揚唇,「區區一盤棋而已,莫不是你到如今還在介意?」
溫霖一凜,眸光頓時清銳,直直地凝定邢暉,「如果我說,我確實介意呢?」
「你這人風流倜儻,萬事不掛心,想不到也會如此小家子氣。」
「這可不是小家子氣,我介意的是,在你被迫寫下傳位詔書後,我竟沒能回想起當初那盤棋,沒能想到你是在布同樣的局!」
邢暉收棋的動作一凝,但也只是轉瞬,又恢復如常。「你想多了,我會答應寫那詔書,就只是貪生怕死,貪圖富貴榮華而已。」
「那日我與你爭吵過後,便負氣離了京城,跑去拜在那妙手神醫門下,胡混了兩年,寺我想通回到京城以後,你已成了新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心月復重臣,也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見我,我想……你怕是很清楚自己未來的路難走,不欲連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