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著她這番有別于一般女子的霸氣作風,他先是一頓,旋即哈哈大笑。
夜深人靜,他突然笑得那麼大聲,教她忍不住捂著他的嘴,「你小點聲。」
他凝視著她,眼底充滿深濃的愛意及崇敬。他緩緩拿開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是老天爺派來治我的吧?」他說著,單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我的心里有個黑暗的房間,那房間里關著連我自己都害怕的怪物,這麼多年來,我讓它吞噬啃蝕著我的心,直到你……」
說到這兒,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眼底閃過一抹的痛苦,「曾經我想讓那怪物傷害你,可如今我卻害怕它傷害你……」他深情卻又痛苦地注視著她,「我不是好人,我……」
話未竟,她又一次捂住了他的嘴,「從你身上的傷,我便知道你是受害者……那些年,你究竟過著什麼生活?」
「我……曾經在人口販子的黑船上待過。」他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地獄,我不想你知道。」
人口販子的黑船?她過去也看過相關文章,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光是想像都覺得可怕且殘忍,更別說他那一身的傷……
原來他曾經在黑船上待過,受過不人道的對待,想到這里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那些痛苦的記憶成了你黑暗房間里的怪物?」她柔聲地問。
他微微頷首,「嗯。」
她深深注視著他,濕潤的眼底滿是憐惜。
須臾,她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肩膀,摟著他的頸項,將臉靠在他肩窩里,溫柔又堅定地宣告,「不怕,我專門打怪的。」
這未來的用語放在此時此刻,真是毫無違和。
听著她這句話,他忍不住將她緊緊環住,教她幾乎快不能呼吸。
她輕輕推了他一下,嗔怪道︰「想勒死我嗎?」
「我舍不得。」他深情凝視著她。
她滿意一笑,「其實我跟露湖姑娘化干戈為玉帛,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
他微頓,「我?」
「嗯。」她笑意一收,「你不是說她一直在幫你打探消息嗎?我想……你要她幫忙打探的事情也不是小事,商場如戰場,有各種的爾虞我詐,凡事動輒得咎,輕忽不得,要是她一怒之下向你的對手投誠,那可不妙。」
他心頭一震,他真沒想到她有這樣深沉細膩的心思。
「你這丫頭當女人實在可惜了,慶隆記真該由你來打理的。」
她恬淡一笑,「功不必在我,我在乎的是爹……慶隆記不只是他一生的堅持及成就,更承載著他對故友的承諾。」
故友?他心一抽,驚疑地看著她,她口中的故友是指……
「你一定不知道吧?」她安適地坐好,嘆了一口氣,「慶隆記是我爹跟一位馬世伯共同創立的,趙馬兩家情誼深厚,當年我出生時還跟馬世伯的獨子結了女圭女圭親……」說著,她自顧自一笑,「很巧吧?最終我還是嫁了姓馬的。」
他已然笑不出來,神情僵硬。
「怎麼了?」她疑惑地看著他,「你的表情好……」
「繼續說。」他調整了下表情,「好像是個……有趣的故事。」
她微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抹愁緒,「其實這不是有趣的故事,馬世伯一家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他不著痕跡的深吸了一口氣,裝得像是好奇的局外人。「發生什麼事?」
「當時我不到周歲,對那件事根本沒有印象,都是後來听說的。」她續道︰「听爹說馬世伯誤信親戚,惹禍上身,一家子都沒了,爹後來想幫他們討公道,卻屢遭官府阻撓甚至警告……」
馬鎮方濃眉揪緊,胸口一陣抽痛,幾乎忘了呼吸。
「爹怕招禍,不準我們在外面說這事……」她一嘆,「慶隆記是爹對馬世伯的承諾,也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後的聯結,在情感上的價值超過了一切。」
他發現自己在顫抖,如果趙毓秀沒對女兒說謊,那就是說……一直以來他都誤會趙毓秀了?高濱松對他和娘說謊,將一切嫁禍給趙毓秀,又將他送上沒有歸期的黑船,死無對證。
這麼看來,高濱松回到刺桐後未曾見過趙毓秀也合理了,因為他們從頭至尾都不是共犯,不曾合謀。
可若趙毓秀只是編了個謊騙她呢?
不對,他們家遭難時宇慶不到一歲,他有什麼編故事騙她的理由及必要?況且馬家的事對外都是用意外結案的。
高濱松曾說他牽線讓謝明潔跟趙宇慶訂親,是為了鑽空子親近趙家,以找到趙毓秀謀害他父母的證據,那當然是謊言,因為高濱松便是這樁滅門血案的凶手之一。
那他牽線促成謝趙兩家的婚事究竟目的為何?難道他不怕趙毓秀發現他的真實身分?
這張網還缺了幾條線,他得把這幾條線找到才能窺見全貌。
「你怎麼了?想什麼這麼出神?」見他若有所思,她疑惑地問。
回神,他看著她,「這確實不是有趣的故事,不早了,咱倆上床去吧。」說完,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向了那舒適的錦榻。
第十章 開誠布公(1)
富春閣,長樂廂房。
富麗堂皇的廂房里鬧哄哄地,四位公子哥兒正攬著富春閣的紅牌姑娘們侍酒陪笑。
一桌八人,個個歡聲笑語,卻只有趙宇佐一人喝著悶酒,愁眉不展。
「趙兄,怎麼不說話呢?」一旁朱記餅鋪的二少爺朱世鼎問道。
「是呀,瞧你今晚像只悶葫蘆……」善樂筆莊的小少爺黃士鴻也問著,「怎麼了你?」
坐在對角的謝明禮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酒,「唉,他肯定是又在家里捱他家老爺子罵了……」
朱世鼎微頓,「你家老爺子不是還病著?有力氣罵你了?」
「病什麼?」趙宇佐懊惱回道︰「他現在罵我的時候多精神……」
「罵你什麼?」黃士鴻好奇。
「肯定是又拿他那出嫁的妹妹來修理他了。」謝明禮笑嘆一聲,「我說宇佐啊,你也別想不開,你妹妹得道,雞犬不都升天了嗎?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多少人巴不得把女兒或妹妹送進馬府呢!」
「謝兄這是在損我嗎?」趙宇佐斜瞥了他一眼。
「非也。」謝明禮以同情的眼神看著他,語帶安慰,「我明白你肯定是憋屈著,不過你妹妹雖然出嫁了,終歸是趙家女兒嘛!娘家有什麼事,她總會幫著,這不是挺好的?你或許是覺得面子掛不住,但是……」
「幫?」趙宇佐哼出聲,「我看她根本是想把慶隆記從我這個大哥手里搶走!」
「怎麼會呢?」朱世鼎道︰「這世上豈有嫁出去的女兒回來當家的道理?」
「就是。」黃士鴻搭腔,「再說了,她有馬鎮方撐著,那家繁錦貳館不是做得風風火火地,哪會回頭來跟你搶慶隆記?」
「她在東二街開那家繁錦貳館擺明了就是要下我臉面!」說到這個,趙宇佐更是一肚子火了,「如今方掌櫃那老家伙常常私底下去找她商量布行的事,簡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唉,你別氣了……」朱世鼎給他身邊的姑娘使了一記眼色。
「是呀,趙少爺,別生氣了。」一旁的姑娘捱著他,捧上杯盞,「一醉解千愁,喝吧!」
趙宇佐依舊板著臉,悻悻然地道︰「如今慶隆記能跑的船只剩下兩艘,官府在海禁方面也未明朗,趙家現在是寅吃卯糧……我爹又說我不懂得開源,腦子不如我妹妹靈活,我真是夠窩囊的!」說著,他一把搶過姑娘手中的杯盞,仰頭飲盡。
「我說……」謝明禮道︰「你妹妹那家店鋪正賺錢,也難怪你家老爺子拿來比較。」
「如今我有張票子下月初五就要到期,還不知銀子要從哪里來。」趙宇佐氣怒的說。
听見他缺現銀,一旁的黃士鴻跟朱世鼎瞬間安靜了。
趙宇佐敏感又易怒,立刻察覺,不悅地頂了一句,「放心吧!我不會跟你們開口的。」
黃士鴻跟朱世鼎尷尬地搖手,「趙兄,不是的,你也知道現在世道不好,大家的手頭都不方便……」
此時,席上一直沒說話的譚金虎說話了。
「趙兄,若你需要現銀,在下倒是有門路……」譚金虎語帶試探,「不知你可有興趣?」
譚金虎是謝明禮帶來的朋友,也是永新造船的客人,譚金虎在大員有家商行,專門買賣鹿皮、藥材、布疋跟生絲、白糖。
「譚兄,你要是有賺錢的門路,就趕緊告訴宇佐吧!」一旁的謝明禮興高采烈地接話。
「那也得趙兄有興趣呀!」譚金虎蹙眉一笑。
「譚兄請指點明路。」有賺錢的機會,趙宇佐頓時精神許多。
「是這樣的,」譚金虎說道︰「我在魍港的朋友有一船的貨物要運進刺桐,只可惜他的船是艘武裝商船,船又是荷籍,如今泊在外海不得其門而入,趙兄家里的船都是在籍合法的吧?」
「那是當然。」趙宇佐說。
「趙兄可有意願幫我魍港的朋友將這船貨物運進刺桐?」譚金虎說︰「酬謝金方面,他開出三百兩銀,不知能否解趙兄的燃眉之急?」
听到三百兩銀,趙宇佐眼楮一亮。他正需要兩百兩銀周轉,要是賺到這三百兩銀,他還多出一百兩呢!他趙家的船如今閑置,只要向市舶司申請出港準許,便可賺進這三百兩銀了。
「譚兄所言是真?」他有點激動,「你的朋友真願意出三百兩銀請人運貨?」
「我怎麼可能騙趙兄?」譚金虎蹙眉一笑,「你可是謝兄的好兄弟呀!我若騙你,他饒得了我?」
「是呀!」謝明禮一臉認真,「金虎要是誆你,我可不饒他。」
趙宇佐拱手揖謝,「那……就有勞譚兄牽線了。」
城中,三春樓。
廂房里,馬鎮方跟高濱松相對而坐,相談甚歡,這宴是馬鎮方邀的,說是之前來不及給表舅接風洗塵。
席間,高濱松問了他這些年的經歷及生活,贊佩他可以有今時今日的成就及地位。馬鎮方則感激高濱松,道是表舅當年救了他並將他送往海外,他才得以有今天的一切。
「要是你爹娘還在,看著你今時今日的成就,一定以你為傲……」高濱松說著,一臉哀傷,幽幽長嘆。
他神情平靜的接話,「表舅這些年來,一定很煎熬吧?」
高濱松微怔,「可……可不是嗎?日日夜夜想著你爹娘的遭遇,我真的……」說著,他低頭拭淚。
盡管內心恨意張揚,馬鎮方臉上仍沒有一絲的惱怒憤恨。
這些年,他早已將情感鎖住,除了……對,除了在宇慶面前。在她面前,他經常不小心的失守。
「逝者已不可追。」他安慰著佯哀的高濱松,「表舅,如今咱舅甥相逢,定可為我爹娘報仇。」
「沒錯,有了你,我可說是如虎添翼。」高濱松說著,話鋒一轉,「對了,你之前提過的那位席瓦爾先生,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席瓦爾先生是葡籍海商,是位成功的商人,與官方及軍方都有相當良好的關系。」
「你與他還保持著聯系?」高濱松問。
「當然。」他頷首一笑,「席瓦爾先生一直想到刺桐做生意,只不過這幾年來各國在海上角力,爭端不斷,朝廷對于開港這件事也由開放轉為閉鎖,他連在馬交都快待不住了。」
「要是杜宸或是其他人在總兵的任上,我還能使上力,可惜如今來了胡知恩,這個人……」高濱松嘖地一聲,「看著是不好相與的。」
「表舅是刺桐的老人,在官府也任職十年有余,自然是有自己的人脈吧?」
「人脈是有,但杜宸之事剛過,大家也不敢輕舉妄動……」高濱松續道︰「刺桐會館的幾位大老爺們之前已聯合向胡知恩請命,希望他能放寬船只出入埠的數量跟貨物品項,不過這事石沉大海,至今他那邊未有回覆。」
「確實。」馬鎮方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如今那些外國商船近不了馬交跟刺桐,也中斷了金流的流通,就算是萬海號這樣的商號都有明顯的虧損。」
高濱松搖頭一嘆,「胡知恩可是朝廷命官,據說他的恩師還是戶部的重臣,動不得他。」
馬鎮方深深一笑,眼底閃過一抹銳芒,「刺桐會館幾位大老爺們可給了他好處?」
高濱松陡地一愣,「好處?你是指……賄賂?」
馬鎮方點頭,「難道有不愛錢的人?」
「你可知道這胡知恩以清廉出名?」
「清廉可能是因為金額還不足以撼動他的。」馬鎮方唇角一勾,「為了錢,多少人可以兄弟鬩牆,骨肉相殘,哪次的背叛不是因為金跟權?」
高濱松驚疑地看著他,「莫非你有辦法了?」
「胡知恩那兒,就交給我來處理吧。」馬鎮方眼底及臉上充滿自信,「我自有收買他的辦法。」
見他一副勢在必得的自信模樣,高濱松既驚且喜。「若你真能把他拿捏在手里,咱們可就好辦事了。」
「錢的方面我能處理,其他的可就仰仗表舅您了。」
「那是。」高濱松說著,嘴角勾起一抹陰險高深的笑意,「很快地,表舅就會讓你見識我的能耐了。」
「不好了!不好了!」繁錦布行的伙計銀江急急忙忙又驚慌失措地沖進繁錦貳館,「小姐,出大事了!」
正忙著招呼客人的趙宇慶將客人交給其他伙計接待,立刻上前,「怎麼了?你慢慢說。」
雖然從繁錦布行到貳館來也不是多遠,銀江卻是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地,「小姐,咱們布行的船被官府扣住,說是貨物與報關單有出入,官府不只沒收所有貨物,還開罰兩百兩罰金。」
「什……」她一震。趙宇佐到底在做什麼?
「不只這樣,那些碼頭工人不知在哪兒听說大少爺現銀短缺,票子跳了,擔心領不到工酬,便一個拉一個往總號去。」他續道︰「大少爺嚇得從後門逃跑,躲在繁錦布行,可那些工人發現了,如今將布行團團圍住,方掌櫃臨時封了門,那些工人還說要放火燒雜咱們的店鋪……」
听著,趙宇慶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也理解事情的嚴重性了。
人在氣頭上是沒有理智的,她想那些工人也不是說說而已,她得趕緊去繁錦布行了解狀況,解除危機,否則他們真會放火。
「我們走!」她毫不猶豫地道。
「小姐!」玉桂一驚,急忙拉住她,「太危險了,您別去呀!」
「我非去不可。」她拉開玉桂的手,「海豐跟著我便行,你待在這兒。」說罷,她旋身便疾行而去。
海豐見狀,趕緊跟銀江一起跟上。
來到繁錦布行,遠遠就看見二、三十個碼頭工人圍在店門口,他們都是長期干粗活的人,個個身強體健,還手持棍棒地在門外叫囂著。
在大街的另一頭,不少人圍攏著看熱鬧,一個個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趙宇佐!出來!你這個孬種!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