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少男少女夜半私會,居然彼此都不覺得此舉不適當,活像他們在一起就是天經地義似的。
「石頭哥,其實你也不喜歡這種天氣吧……」顧巧突然說道。
榮煥臣目光微黯,輕輕拍著她的背。「你知道?」
「我知道啊,榮嬸跟我說了……」
當年榮煥臣的父親離開自己的妻兒,就是在這樣的雷雨夜。
榮煥臣的父親是一個棕發棕眼的外邦人,和史密斯一樣因海難流落海外,之後與收留他的那家人的女兒結親,並生下一子。
但他比史密斯運氣好的是,他國家的人居然尋到他了,他似乎在那個國家身分不凡,不得不離開。他告訴周清雅他的國家陷入動亂,只是暫時回國,等到動亂平息一定會回來接他們母子。
那時候榮煥臣已經五歲了,就在大雨滂沱、雷聲隆隆的夜晚,目送著父親離去。然而這麼多年過去,父親始終沒有回來,漸漸的榮煥臣對父親也死了心。
可是周清雅不同,她對那男人情根深種,痴痴地等待著他,到現在仍未放棄。
當初他們居住的地方較為排斥外邦人,是因為榮父又高又壯,身懷武藝,他們一家人才沒有被欺負。
後來榮父不在了,鄰里開始欺壓、歧視這對母子,嘲笑榮煥臣是雜種,氣得周清雅只在里正那兒留了口信給丈夫,便舉家搬遷,直到在海口村落腳。
海口村民善良好客,因為司空見慣所以對外邦人沒有歧視,很熱情的接受了他們母子,所以周清雅安心地一住就是十年。可她原本身體就不好,再加上這麼久勞心勞力的等候,終于被病魔擊倒,只憑一股意氣支撐著。
故而,榮煥臣對父親復雜的情感已轉成了對雷雨天的厭惡。
顧巧明白他的心結,坐直身子,反過來環抱著他,學著他的動作輕拍他的背。「我原諒你今天做賊了,每次都是你安慰我,現在我也來安慰你。」
「……」榮煥臣當真又好氣又好笑,偏又放不下她,他這輩子可能就被這臭美的丫頭吃定了。
「你不怕了?」他調侃道。
「不怕。」她說的是真的,在他懷中,確實沒什麼好怕的。
一如她明白他的心結,他也知道她的夢魘,榮煥臣清了清喉嚨,刻意把聲音壓低,表情陰森森地說道︰「听說這樣的雷雨夜是海怪出沒的時候,海怪由海里來,翻過村子里的小土坡,潛進民宅之中,他會挖開人的胸口,吃人的心;打破人的腦袋,吃人的腦……」
「啊!你不要再說了!」顧巧摀起耳朵,又埋進他的肩窩。
榮煥臣低低笑了起來。「你真是奇怪,明明和史密斯學了那麼多年所謂『科學』的東西,實用為重,眼見為真,怎麼還會怕這種怪力亂神?」
她幽怨地望著他。「我就是怕嘛,不行嗎?」
「可以。」榮煥臣又輕拍起她的背。「反正有我在。」
這句話真是說到顧巧心坎里,因為從小被他保護到大,某種程度來說,他的存在也是她勇氣的來源。
此時雷聲漸隱,只剩淅瀝瀝的雨,又安然度過了一次驚魂夜,顧巧忍不住感慨道︰「石頭哥,你真的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會。」他說得毫不猶豫。
「萬一不得已要離開呢?」
「沒有不得已……」
話才說一半,突然顧巧的房門就規律地響了起來,嚇得床上依偎著的兩人瞬間彈開,明明沒有做什麼,卻像心里有鬼。
榮煥臣反應極快地跳出窗,同時顧原的話高聲傳了進來。「姊,娘讓我來問你還好嗎?」
顧巧連忙關上窗,故作鎮靜地回道︰「雨都下這麼久了你才來問,我沒事。」
「沒事就好,我回去睡了。」
而後便听到顧原離去的腳步聲。
顧巧眨了眨眼,確定顧原走遠了,撫著胸吐出一口大氣,才連忙又將窗打開。
榮煥臣沒有走,但已淋成落湯雞。
顧巧與他面面相覷,突然開口道︰「你不是說沒有不得已?你剛剛想都沒想就跳窗走了。」
「……」榮煥臣氣結。
良心被狗吃了的少女噗嗤一笑,「好啦,『不得已』回去睡了,你也快回去吧!」
第二章 大伯一家的打算(1)
與榮煥臣間的情感,顧巧懵懵懂懂的,昨夜他來了那麼一下,她便一夜好眠到天明。
打開窗戶,吸了口涼氣,鼻腔里滿是大雨過後清新的味道,顧巧瞬間清醒,精神大振。
很快將自己梳洗好,熟練地絹了單螺髻,穿上最能凸顯少女嬌女敕氣息的粉色短襖襦裙,一臉朝氣地來到了廳里。
此時劉念芙已經將早膳備妥,一籃燒餅,一碟花嬸給的腌疙瘩,涼拌蟄頭,炒雞蛋,鱍魚丸子湯,唯獨顧原多了一碗茶湯。
魯人喝的茶湯可不是江南那種水沖茶葉的茶湯,而是將小米磨粉炒熟,加入芝麻、花生、核桃等堅果,灑上點糖,再用滾水沖開,便是一碗暖呼呼米香四溢的茶湯,據說喝了對腦袋好,所以小書生才佔了點便宜。
顧巧入座後,總覺得身旁傳來的甜香很吸引人,便虎視眈眈看著顧原的茶湯。
顧原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索性把碗朝姊姊一推,「給你吧!女生愛喝甜的……」
詎料顧巧還來不及高興,劉念芙已經伸手在兒女頭上各敲了一下,把茶湯推回兒子面前。「你就寵你姊吧,旬假完要考試的是你又不是她!都寵得嬌了,一個石頭哥哥還不夠,又來個傻弟弟!」
不過劉念芙口中叨念歸叨念,還是替女兒也沖了一碗,只見顧巧姊弟偷偷交換了個眼神,雙雙竊笑地喝起了茶湯。
一家子熱熱鬧鬧將早膳用畢,顧巧收拾桌面,劉念芙替兒子準備回學堂的東西,顧安邦則是覷空看看帳本,他做的是批售雜貨的生意,也就是替本地的漁貨干貨找到買家,大批售出賺取價差,因他有人脈,做生意實在,多年來信譽不墜,大家都願意把家里的出產交給他。
此時大門外突然走進一家子人,原本顧家內的歡欣笑語也因為這一家人子突然變得戛然無聲。
來人是一對夫妻帶著一名少女,那男人與顧安邦生得有幾分相似,正是他的親大哥顧定國,顧巧姊弟要喚大伯的;而顧定國夫妻帶來的那名少女名叫顧珍,比顧巧大一歲,是他們的女兒。
兩家人算是血緣上的至親,但情感卻是泛泛,沒事幾乎不會往來。顧定國一家向來自私,當年兄弟倆分家,顧定國身為長子,分得大部分家產,因為父母的偏頗,顧安邦比起淨身出家也沒好到哪里去。
之後顧安邦看準了海口村特產的利益,自己靠著中介批售商品發家,白手起家賺得了土地房舍,養活一家四口。
此時顧定國卻撂挑子了,表示弟弟的生活比較好過,就將老父母扔給了顧安邦,自己不管不顧,等到老人家過世了,連個棺材錢都推談,從那時起,顧安邦便對自己這個涼薄的兄長心寒了。
他們的女兒顧珍其實生得也算有幾分姿色,只是一遇到清麗嬌美、氣質出眾的顧巧,瞬間被比成渣。承襲了父母尖誚自私的性格,顧珍自是看顧巧百般不順眼,一找到機會就想欺負她。
這樣子的一家人,當然不受歡迎,但顧定國沒有自覺,反而帶著妻女自在的在廳中落坐,還大言不慚地嚷道︰「天氣這麼冷,怎麼不快點上熱茶呢?小弟,你就是不會教孩子,一點禮貌都不懂……」
「大哥來有什麼事。」顧安邦僵硬地打斷他,不想听他批評自己的家人。
「當然是好事才會來。」顧定國笑了起來。「我替你們家找財路來了。」
顧安邦不語,在旁听著的劉念芙及顧巧顧原也不語,就沒有人相信顧定國的話。
顧定國見他們一家不以為然的樣子就來氣,臉色也微微沉了下來。「不相信?不相信就先听听看,可別說我這個做兄長的沒關照你們家。」
礙于是長輩,顧巧畢竟還是上了熱茶,顧定國神情才緩和一些,輕啜口茶擺足了姿態後才道︰「鎮上的馬家你們可听過?」
「老家在濱州城的馬家?」顧安邦足跡踏遍魯省,豈會不知?
海口村還有顧原學堂所在的鎮子都屬于濱州的範圍,能在濱州落戶的富戶那絕對是大戶,其中馬家就算稱不上佼佼者,也算小有名氣,而鎮上的馬家就是濱州馬家直系的分支,關系算是很近的。
「就是那個馬家。」顧定國表情得意洋洋,彷佛自己就是馬家人似的。「鎮上的馬家在招婢女,月俸可是有二兩銀子,平時只要伺候貴人就好,其他粗重的工作也不用做,我瞧著很適合你家顧巧,就趕忙來跟你說了。」
顧安邦眯起眼。「如果這麼好,你家顧珍怎麼不去?」
「我才不……」居然說到自己頭上來,顧珍瞪大眼就要反駁,立即被母親張玉珠在後腰捏了一把,只得及時住口,面色訕訕。
顧定國暗瞪了一眼顧珍,才又神色自若地道︰「人家馬員外喜歡的必須識文斷字且氣質出眾的,咱家顧珍斗大的字也才懂那幾個,怎麼比得上你家顧巧?而且顧巧不是跟那啥史密斯學說外邦話,還替他通譯了幾本書在鎮上書鋪子賣?就這條件,馬員外就肯定要了!」
「馬員外還管招婢女那麼小的事?」顧安邦依舊拋不開疑心,「你說服侍貴人究竟是服侍誰?這婢女該不會是賣身簽死契的吧?」
「當然是服侍馬……馬夫人啊!只要在馬夫人前前後後招呼著就行,有錢人愛面子,婢女自然要挑顏色好的,那馬夫人見的都是大人物,顧巧也可以跟著長長見識,免得在這小漁村里養得小鼻子小眼楮。」
「而且我跟你保證不是賣身,不用簽死契,還可以跟馬家的小姐一起學些琴棋書畫什麼的!」顧定國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只是這大實話打了點模糊仗罷了,所以他相當坦然。
「是啊是啊,我們一知道這個消息,馬上就來告訴你們了,我認識馬家的家僕,你們把顧巧交給我,我一定替她安排得妥妥當當,保證她入門……當婢女不受欺負。」張玉珠也附和了起來。
其實顧安邦是不願顧巧去做這種服侍人的事,但顧定國說到可以長見識,還可以學習正規的琴棋書畫,這幾點有些打動了他。
他不想限制了兒女的眼界,所以讓顧原上學堂,甚至不反對女兒去和個外邦人學習外邦的學識及語言。可是相對的,若按大家閨秀的標準來看,顧巧除了寫字還可以,琴棋畫是一竅不通,若能在大戶人家里好好學學,也是好的。
顧安邦沉吟了一下。「這太突然了,你得讓我考慮考慮。」
「那好,過幾天鎮上大集,我們都要去趕集,等趕集之後我再來尋你。」顧定國自己一個人愉快的敲定了,便帶著妻女大搖大擺的離開。
不同于顧安邦陷入掙扎,和劉念芙認真討論了起來,顧巧對顧定國一家可是一點信心也沒有,父母沒看到那顧珍離開之前還囂張的瞪了她一眼,她總覺得那一眼惡意滿滿。
一旁顧原清俊的小臉蛋也是听得一陣扭曲,顧巧見狀心頭一動,拉著他逕自往門外去。「等會兒石頭哥要騎馬帶你回鎮上吧?我和你一起去門口等他,這事非得拜托他不可……」
馬家招婢女的事,顧巧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于是在榮煥臣帶顧原回鎮上時,提了一嘴這事,請他幫忙查一查。
榮煥臣通常去鎮上鏢局都是一旬會回村個兩、三日,通常他會刻意安排與顧原旬休同時間,順便將小書生從鎮上提溜回村,免得顧原還得走上大半天的路。
不過顧巧可等不了那麼久,顧定國在大集過後就要來了,所以她忍了幾天後,終是按捺不住,一大清早就起床做了些糕點,還爛了只雞,擱在一個食盒里拎著,和父母交代了一句去鎮上看弟弟就出了門。
離海口村最近的鎮子因著離黃河出海口近,又有豐富漁產,所以算得上是一個大鎮,鎮的東西及南北各有一條筆直的大街,交錯為十字街區,當中的交叉口為四隅總路之沖,蓋了一座高樓稱為大隅首,不僅有防衛的功能,也讓百姓能清楚辨明方位。
大隅首整個北邊就是集市,南街則是顧原所就讀的學堂、以及一些大戶人家所居,顧定國說的馬家也在這一塊。西邊較為龍蛇混雜,榮煥臣的鏢局便在此處,至于東邊則是瀕臨滾滾黃河,低窪泥地,窮苦的人家才會住到這一塊。
顧巧就是自東北邊入了鎮,走了一個時辰,還要穿過幾乎半座鎮子。她已經很久沒走這麼長的路,待她來到榮煥臣所在的武威鏢局時,雙腿幾乎都要打顫。
不過在喚人前,她還是先整理了一下儀容,攏齊被風吹亂的頭發,拍去裙角沾到的些微沙土,然後挺直腰肢。
鏢局里的人看到門口莫名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都是一陣茫然,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上前獻殷勤。
幾乎在廳里的幾個鏢師,不管是老單身漢還是半大少年,一下子全圍到了門口,其中一個比較能言善道的瘦小青年,搓著手極力擺出一個他覺得最和善最好看的微笑。
「姑娘來這里,可是要托鏢?」
即使他們每個都咧開笑臉,但這麼一大群圍上來,顧巧還是有些嚇一跳。幸而她最親近的榮煥臣是個大塊頭,而且比他們都高大,所以習慣了那樣的威勢,眼前這群鏢師即使個個威武,也只讓她遲疑那麼一下。
「我不是要托鏢,我是想找榮煥臣。」
小姑娘家聲音細細柔柔的,長得又標致,偏偏來到這個都是男人的地方找人,非常引人遐想,于是這群鏢師又妒又羨地怪叫了起來——
「唉喲唉喲,沒听說阿臣有妹妹啊?」
「阿臣也沒成親啊……」
「我知道了!」方才一開始問話的那名瘦小青年突然拔尖兒那麼一吼,把其他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阿臣不是在村里有個鄰居小妹,每次他回村都帶東西給她的?上次他去濟南府還擠進一堆姑娘堆里買頭花,就是這位頭上那朵,肯定她就是鄰家小妹了吧?」
「那還不快去把阿臣叫出來!」其他漢子們听到原來是榮煥臣的青梅竹馬,一個個竟像打了雞血般興奮。
誰叫那家伙年紀輕輕的卻很得鏢頭看重,做事又穩妥,很難找到機會笑他,都是他笑別人比較多,如今天上掉下來這麼個機會,他們當然要好好把握。
才幾個眨眼的時間,鏢局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榮煥臣那鶴立雞群的腦袋出現在眾鏢師身後,他大手一伸,輕而易舉的把人撥向兩邊,一眼便看到亭亭玉立站在那兒的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