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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上) 第11頁

作者︰雷恩那

這片葉子是他在宮中晚宴開始前,與幾位兄弟和皇家女眷們陪母後在御花園里散步時順手摘下的。

當時腦中浮現的正是小家伙的臉。

想起她那日所問——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他將葉子虛貼在唇間,徐徐吐息。

吹的是當年年紀小小的他頭一回听到的那曲葉笛,教他吹葉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賦異稟,將來必青出于藍,一葉于唇間,能變換出百曲千律。

他確實是。

一曲悠揚漫閑情,仿佛說著一個有關春日情懷的故事。

長音徐緩入魂,短音的更迭則歡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鑽,擴染開來。

南明烈沒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過多少遍,是他持葉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軟軟握住,他才慢騰騰停頓下來。

垂目去看,看見靠在他懷里、折騰人的小家伙原來已經醒覺,兩汪眸子籠罩輕霧,仰望他的樣子像只乞憐的、渴望歸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亂認,他搶在她出聲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皺了皺,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癟癟嘴扯出笑。「你是烈親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師父,阿霖的師父……」

……師父嗎?

南明烈心里一凜,楞怔過後,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從糾纏的深夢中月兌出,絲雪霖尚有些迷糊,說出的話全憑本能——

「我把好多古詩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記住了呀。」隨即晃起腦袋瓜,吟著︰「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唔……兩葉不去,將、將用斧柯。為虺弗摧,行將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臉那樣認真,南明烈一時間听懵。

她略急再道︰「還有策論,我想好,可以下筆了,你給的課業……論邊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過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寫好上交,你教我吹葉笛吧?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吹,你笑著卻不說話,就曉得肯定是藏著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當我師父好不?師父……」

「你夢中見到什麼?」他不答反問。

「見到……」她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來,砰砰磅磅亂響,我使勁兒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斷,可是連草席都掙不開,什麼都看不見……」

南明烈這一刻當真後悔,登時覺得對盛國公府和田氏下手著實太輕。

田氏如今僅被顧家圈在家廟自省,可沒受什麼皮肉苦,反觀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見她傷勢復原良好,努力讀書習武,有幾回還覷見她跟府里僕婢們笑鬧,一切如此尋常,卻未料所有的驚懼不安都藏在深夢里,一次次將她拖進去。

把夢說出,絲雪霖突然靜下,眸珠微顫。

「……我又作夢了嗎?」此時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葉笛,是熟悉的曲調,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張開眼楮就瞧見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喚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後本王會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厲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斷,把持棍的人一個個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現,本王便教你葉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夠強,才能保護夢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這麼做是半迫半誘,要她對那場夢魘下戰帖,直接面對。

「好。」她小臉鄭重,雙頰被錦被搗出兩坨虛紅,看起來倔強又可憐。

此時,渾沉幽長的鐘聲一聲聲傳來,響遍京畿。

每年歲末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半夜子時,受皇家供養的大佛法寺會敲撞鑄鐵大鐘九九八十一響,名為「無病除災、開泰呈祥」大禮。

鐘響,表示新的一年已到來。

八十一響的鐘聲尚未結束,小家伙突然掙開錦被的包裹,兩條小臂膀驀地圈住年輕親王的頸項,摟得甚緊,腦袋瓜擱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聲,淡淡問︰「這是干什麼?」

「王爺……師、師父……師父讓阿霖靜靜抱一會兒,我就會很有力氣,等會兒再睡著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斷,它們不再出現,就可以學葉笛,所以師父別動,一會兒便好,就一會兒……」

大佛法寺的鐘聲終于傳來第八十一響,余音杳杳,隱約能听到外邊大街上陣陣的鞭炮聲和歡慶新年到的熱鬧喧囂。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這樣的年節里也得允百姓們同歡共樂。

「……師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體健康,快快樂樂的。」

耳邊輕暖暖,是小泵娘軟軟的氣息,南明烈任她親近貼靠……之所以沒有推開,許是因她倔氣卻可憐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過年,她是否都會從雙親那兒討得這樣一個摟抱?相互說著吉祥話?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師父的話。」

當師父,甚好。

總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環在他頸上的細臂緊了緊,小身子莫名輕顫,似乎很開心很開心。

他听到她輕聲笑,鼻音略濃允諾——

「好!」

第4章(1)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總躊躇,頂多允諾自個兒會「盡量乖」。

然後兩人頭一回一塊兒過年的這一晚,他成了她的師父。

她應承他會健健康康的,會听他這位親王師父的話。

當時他以為收拾了這小家伙,終于令她乖了。

這幾年她確實身體健康,被養得結實強壯,什麼頭疼腦熱、咳嗽風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沒染上過,就連那個亂棍齊落的夢魘也早已擺月兌。

然而,「听師父的話」一事,她今日可算徹底違諾了。

秋陽如金的午後,烈親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歲的小泵娘正沖著她的親王師父發脾氣,親王師父不理會她,她就跟前跟後糾纏再糾纏——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轟響,氣勢十足,可惜身為師父的南明烈從容不變,瞧也沒瞧她一眼,徑直往玉石屏風後步去。

「我說我要去!」小泵娘倏地跟進。

南明烈進到玉石屏風後是打算換上這一身親王朝服,盡避貴為親王,尋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動手,用不慣所請的貼身小廝,但這四年來他身邊多出一個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勞,他一動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動湊上來,熟稔地接過他的外袍,再呈上備在一旁櫃上的干淨衣物。

見她熟門熟路地從角落大箱籠里取出一雙男款軟底鞋,單膝跪地,擱在他腳邊等著他換下腳上那雙硬底黑靴……從未要她做這些活兒,卻也忘記自己是何時任這小家伙靠得如此這般親近?

突然擺出一副精乖溫馴的模樣,做小伏低的,還想捧他的腳幫他換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避開她獻殷勤的手,他甩掉兩只黑靴,猶套著白綢襪的兩足踩進居家軟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來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臉色明顯難看。

這四年來,他算是被皇帝兄長變相地軟禁在京畿。

他的一舉一動皆有眼線盯著,為安帝王的心,他沒讓一干暗衛出手,除縹青仍留身邊,一眾二十余人全數遣出京畿,盡量往東海和南邊布線,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順當個閑散親王。

雖頂著親王頭餃,卻身無職務,已許久未上朝,今日卻是听召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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