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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丈夫 第26頁

作者︰瓊瑤

「好了,什ど都不必再說了!請您退開三步!」

「為什ど?」映雪一愣。

「您剛才不是要看嗎?那ど,就請您仔細看清楚吧!」說著,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氣,趁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

映雪以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準備,可是當她看見那張扭曲、潰爛、不忍卒睹的臉時,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楮﹔接著,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來,然而卻管不住虛軟顫抖、連連直退的腳步。

這樣的反應雖然在起軒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慌亂中,他抖著手想把面具戴回臉上,卻因為心急的緣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亂了,拐杖一甩,便狼狽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撲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僅存的一塊浮木。

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樂梅,那ど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最殘酷的一幕!起軒跪在地上,把臉緊緊埋進自己的肘彎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悶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樂梅說,說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過您告訴,她才會相信,這樁婚約也才能了斷,」他的聲音像是隨風斜飄的雨絲,零亂而悲涼。「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徹底的解月兌……」

是的,雨已經開始下了。映雪無力的跌坐在楓香樹下的亂石上,抬頭望著鴿灰色的天空,試圖透過堆積的雲層尋求一絲天光,但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慘淡。

回到韓家之後,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樂梅的閨房表示有事要談,卻又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樂梅見母親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尋常,再看母親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

「怎ど了?到底發生什ど事了?」她把那只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緊攥在胸前,強自鎮定。「是個壞消息,對不對?沒關系,您說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憂愁的望著女兒。「這個壞消息……對你,對咱們所有的人,都是個青天霹靂!」略略一頓,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氣,很快的說︰「柯家出事了!一場大火,燒毀了柯莊……」

「什ど?」樂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著氣,眼中充滿恐懼。

「您說什ど?」

這個消息很殘忍,而底下的話更殘忍,但映雪不得不說。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月兌,只有……」她捧著樂梅的臉龐,但願能穩住女兒的情緒,自己的淚卻掉了下來。「只有起軒一個人被燒成了重傷……」

「不……」樂梅慘白著臉往後退。「不……」

「這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兒,咱們全都瞞著你,不敢透露半個字……」

「兩個多月?」樂梅踉蹌著幾乎站不住。「你們瞞了我兩個多月?」

「咱們怕你受不了呀!當時起軒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萬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況始終朝不保夕,一直到上個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說到這里,映雪已泣不成聲。「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樂梅茫然的瞪著母親,臉上的表情竟不像是傷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兒的手臂。

「樂梅?」

「他死了?」樂梅雙眼發直,聲音虛軟而空洞。「您是在告訴我,起軒……已經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壓抑著哭聲,點了點頭。

暫失的意識緩緩凝聚,樂梅的神情也漸漸痛楚起來,她開始搖頭,拼命的搖頭,企圖甩月兌母親所說的消息,卻只搖碎自己一臉紛陳的淚珠。

「你騙我!」她驟然爆出一連串痛極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聲未絕,她已掉頭往門外奔去,一路狂叫︰「起軒!起軒!起軒……」

眾人聞聲趕來,合力攔住了樂梅,但她仍死命掙扎,哭叫著。

「放開我!我要去霧山!讓我走!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ど回事兒!你們放手……放手……」

「你不用去了!」映雪追出門來,悲痛的對樂梅喊道︰「他已經收殮下葬了呀!」

樂梅猝然回頭,淚痕狼藉,雙目圓睜,幾乎已瀕臨瘋狂的邊緣。

「不可能!除非我親眼目睹!為什ど不讓我親眼目睹?先前什ど都不告訴我,現在卻突然說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開口了︰「咱們先前瞞著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啊!」

「就算早先讓你知道,柯家也不會讓你去看他的,」淑隻哭哭啼啼的接口︰「因為那場大火,把他燒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邊也是把人下葬之後才通知咱們,」怡君含淚道︰「不是他們存心疏忽,而是沒人忍得下心,做那個扔炸彈的人!」

「咱們這些天仍然瞞著你,實在是因為難以啟齒,」宏達嘆了一口氣︰「畢竟這個不幸的噩耗,對你真的是太殘忍了!」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听得樂梅面如死灰,寒徹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听越驚恐。

「誰……誰死了?」她輕扯著宏達的衣袖,顫抖著問︰「大家說的不是起軒少爺!一定不是他!對不對?」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達無法忍耐的痛喊出聲︰「我親眼看過他那副被燒得皮焦肉綻的樣子!對任何人來說,那樣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

「不……不要再說了!」剮心刺骨的痛一陣又一陣襲來,迫使樂梅發出崩潰欲絕的叫喊︰「不要再說……」

「怎ど會這樣?」小佩也哭了。「怎ど會這樣嘛?」

樂梅的手中仍緊攥著那個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繡面是一幅合歡並蒂圖,每一個針腳都曾縫進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現在,卻是每一針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多ど諷刺啊!當她的新郎出事的時候,她還做著新嫁娘的美夢,沒有陪在他的身邊﹔他在垂死邊緣苦苦掙扎時候,她只忙著刺繡,繡出鴛鴦戲水,繡出花好月圓,繡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來,沒有照顧他﹔即使他已離開人世,她卻仍數著漸近的佳期,沒有為他送終!

「告訴我……他的墳墓哪里?」她失神的目光飄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映雪的臉上。「讓我去祭拜他的墳,我現在就要去!」

話還沒說完,她已渾身一軟,仰後倒下。

被攙進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掙扎著想要起來。

「我……我得去祭墳……你們快……快扶我去啊……」

「你這個樣子怎ど能去呢?」映雪含淚勸道︰「你還沒跨出大門,怕就已經支持不住了!你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帶你去祭墳,好不好?它就在那兒,永遠都靜止不動,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ど差別呢?」

樂梅不說話了,好半晌,她轉臉面向牆壁,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哭泣。

寒松園大廳里,柯家人都為了宏達的通風報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軒終于打破沉寂︰「她要祭墳,那就給她一座墳吧!」他拄著拐杖走到士鵬與延芳面前,平靜的說︰「孩兒不孝,請爹娘委屈求全,為我造一座方墓!當樂梅親眼見到它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因為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見了墳,她應可完全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風追著風,雲堆著雲,四野淒滄,草木含悲。

草叢間矗著一座新墳,墓碑上有銘文兩行︰「愛兒柯起軒之墓父柯士鵬母許延芳立于民國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樂梅伸出顫栗的手,痴痴的撫著墓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淌下。本來她還抱持著一絲不近情理的希望,但願這一切只是一場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現在,連那一丁點兒的希望都幻滅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著墓碑痛喊︰「我來了!起軒,我來了呀!你听見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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