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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朧 鳥朦朧 第40頁

作者︰瓊瑤

「你怎麼了?」韋鵬飛困惑的,伸手模模她的額。「沒有發燒,你到底要說什麼?你一向爽快,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靈珊,你有什麼困難,有什麼難言之隱嗎?你說!你要我幫你做什麼?你說!」「好的!我說!」她毅然的一摔頭,下了決心。「我請你去一趟醫院,不止你一個人,請你帶楚楚去!」

「醫院?」他錯愕的皺緊眉頭︰「帶楚楚去醫院?去什麼醫院?干什麼?」「去看我那個朋友。」他對她打量了十秒鐘。

「你病了。」他說︰「你太累了。」

「我沒病,我很好。」她抬高了聲音,語音凜然。「鵬飛,你知道我自殺的那個朋友是誰?」

韋鵬飛的心髒「咚」的一跳,臉色頓時變白了。

「是誰?」他啞聲問。「你知道楚楚常叫張阿姨的那個女人嗎?」

「哦!」他松了口氣︰「是那個張阿姨?」

「她不姓張,」她冷冷的說︰「她姓裴,名字叫裴欣桐。我們叫她阿裴。」「 啷」一聲,韋鵬飛的手肘踫到桌上的酒杯,杯子跌碎在大理石桌面上了。紅色的葡萄酒溢到大理石上,像血。像阿裴手腕上的血。韋鵬飛的眼楮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的望著靈珊,他的面孔雪白,臉上有種近乎恐懼的神色,他們對望著,好一會兒,誰也不開口。

「她可能活不了。」靈珊低語。「醫生們一直在救她,但是她失血過多,又心髒衰弱。主要的,她毫無求生的意志,剛剛我還打電話問過醫生,醫生說,她活下去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他的眼眶發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瞪著她。

「她說她做錯了每一件事,只有一了百了。」她繼續說︰「她有一度和楚楚偷偷來往,是被我阻止了的。如今,她躺在那兒,我從沒有看過比她更孤獨無依的女人,她什麼都沒有,只有——死亡。」韋鵬飛頹然的把頭埋進了手心里,他的手指插進了頭發中,他輾轉的搖著他的頭,心底就輾轉地輾過一層層的記憶;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他的頭腦里嗡嗡然的響著各種聲音,像潮聲,像海浪,像瀑布的喧騰……欣桐,欣桐,欣桐……最後,這聲音變成了一種微弱的、模糊的意識;有個女人快死了!有個女人快死了!有個女人快……快……快死了!有個女人快死了!那個女人名叫——欣桐。

「鵬飛,不要太殘忍。」靈珊的聲音,像來自山峰頂端的,什麼仙女和神靈的綸音︰「我知道,她現在最渴望見到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楚楚。你要帶楚楚去見她!你一定要!鵬飛,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你們共有一個女兒!以往的恩恩怨怨,在死神的面前,又算什麼?鵬飛,她需要你們,她好需要好需要你們!」

韋鵬飛從凳子上直跳了起來,拉住靈珊︰

「走吧!你去帶楚楚,我們馬上去吧!還等什麼?」

半小時之後,他們已經到了醫院。

推開病房的門,邵卓生從沙發里站起來,驚奇的望著他們,靈珊退到沙發邊,對邵卓生作了手勢,讓他別說話,也別行動。韋鵬飛並沒有注意到邵卓生,從推開門的那一剎那起,他眼光就被病床上那張慘白的面孔所吸引住了,吸得那麼牢,使他再也無心顧及病房中其他的一切。他牽著楚楚的手,大踏步的走了過去。阿裴腳上和手上的五花大綁早已解除了,她似乎在闔目小睡,听到腳步聲,她睜開了眼楮,望著韋鵬飛。眉尖輕顰了一下,她眼光如夢如霧,她唇邊竟浮起一個虛弱的笑意。「人在快死的時候,一定有幻象!」她呢噥的低語。

楚楚認出眼前的人來了,她尖叫了一聲︰

「張阿姨!你怎麼睡在這里?張阿姨!你病了嗎?」

阿裴睜大了眼楮,睜得那麼大,她那瘦削的臉龐上,似乎只有這對大眼楮了。她望著楚楚,不信任似的說︰

「楚楚?楚楚?是你?會是你?」

「張阿姨,是我!」楚楚叫著︰「爸爸帶我來看你!張阿姨!」

韋鵬飛跌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了,阿裴的憔悴和瘦削使他大大的震驚,而又大大的心痛了,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那骨瘦如柴的手臂,那尖尖的下巴,那深陷的眼眶……他一下就捉住了她那只未受傷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她,苦惱的,熱烈的,悲切的喊︰「欣桐,你怎麼可以弄成這副樣子?欣桐,你怎麼可以這樣消瘦這樣憔悴?欣桐,那個混蛋居然不懂得如何照顧你嗎?欣桐,你的生命力呢?你的笑容呢?你的灑月兌呢?欣桐,你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這樣躺在這兒……」

阿裴陡然有了真實感了,她看看楚楚,又看看韋鵬飛,听到韋鵬飛這樣一叫一嚷,她那大眼楮里就骨碌碌的滾出一串亮晶晶的淚珠,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激動,又是興奮的說︰

「鵬飛,你對我還是這樣好?你不是來罵我?來嘲笑我?來看我今日的下場?你不恨我?不怪我?不怨我?不詛咒我?……」「欣桐,我會罵你嗎?我可能嗎?在我們最後分手的時候,我也沒有罵過你一句,不是嗎?欣桐,我從沒有詛咒過你,從沒有……」「我知道,我看了愛桐雜記。」

「你看了?」他驚愕的。

「是的,是的,我看了。」她掙月兌他的掌握,伸出手來,去模他的頭發,他的面頰。「鵬飛。我對不起你,我實在對不起你。今天的一切,都是報應,冥冥中一定有神靈,在支配人間的一切。鵬飛,我罪有應得,我咎由自取,今天你肯來見我一面,我死也瞑目……」

「欣桐!」他大喊,悲痛而急切。「你不可以死,你還太年輕,你前面還有一大段路,欣桐,你不可以死,絕不可以!」

「你這樣說嗎?」阿裴問,淚珠成串成串的涌出來,她喉音哽塞,幾乎語不成聲︰「你怎麼可以這樣好?鵬飛,你不能對我這樣好!我是賤骨頭,我不知好歹,我連捧在手里的幸福都捧不牢!我很壞,壞得不可救藥,我該死!我應該死……」「不!不要!欣桐!」他含淚喊︰「你不該死,你只是忠于自己,你並沒有錯……」「你居然還說我沒有錯嗎?你……你……你這個……傻……傻瓜!」「你以前作過一支歌,說我是個傻瓜,是個癩蛤蟆!」

「你還記得?」「記得你的每一件事!你的笑,你的哭你的歌,你那飄飄然的衣裳打扮,你的冰肌玉骨!」

「那麼,你也原諒我了?原諒我所有的過失?原諒我離開你?原諒我嗎?鵬飛?你說,你原諒我!」

「我不原諒你!」「我太奢求了!」她淒然而笑。「我不值得你原諒,我不值得!」「不是!」他用力吼,臉漲紅了。「我不原諒你這樣躺在這兒等死!我不原諒你放棄生命!我不原諒你這樣慘白,這樣消瘦,這樣奄奄一息!我不原諒,不原諒,決不原諒!」

她的手無力的從他面頰上落下來,蓋在他的手背上,她撫摩他,輕輕的,軟弱的。她唇邊的笑意更深,而眼中卻淚如泉涌。「鵬飛,你給我力量,請你給我力量,讓我活下去吧!我不要你不原諒我,我無法忍受你不原諒我……」

一直站在一邊,用希奇古怪的眼光,望著他們的楚楚,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她叫著說︰

「爸爸,張阿姨,你們在做什麼?」

韋鵬飛立刻抬起頭來,他把楚楚一把拉到身邊,鄭重的,嚴肅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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