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月滿西樓 第10頁

作者︰瓊瑤

「我知道,我會租條毛驢騎回來。」

經過一段跋涉,中午總算和醫生一齊趕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燒得更高了。醫生診斷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藥量,並交代靄如小心照料,如果燒得太高,必須經常用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預計完全康復,起碼要三星期。醫生走了之後,靄如對著孟雷怔怔的發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語地說︰

「這算怎麼回事,憑空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病人讓我服侍!」可是,父親卻慈悲為懷,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對這位病人還特別關心。也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一打岔,使父親喪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發的病也減輕了,居然還經常來探望孟雷。孟雷高燒足足一星期,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靄如守在床邊,喂開水,喂藥,換冷手巾,常忙得沒有時間梳頭洗臉。孟雷有時醒來,總是嘆口氣說︰

「我對你講一切的道謝話都是多余,沒想到我會給你帶來這麼多的事!」靄如總是笑笑,什麼話都不說。第七天,孟雷的燒退了。早上,靄如給孟雷試了溫度,滿意的笑著說︰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靄如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著說︰

「或者我該謝謝你,你這一病倒把我父親的病治好了,他現在全心都在你這個‘可憐的出門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們家住一星期,我都沒有辦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兒?」「北平。」「你到鄉下來干嘛?」「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撲了一個空,踫巧他到北平去了,結果還遇上一場大雪,害一場病。」

「冬天看朋友,興致不小。」

「只為了他來信說,‘園中蠟梅盛開,香傳十里,頗思故友,願花下品茗,夜間抵足而眠。’我這一發雅興,差點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結識你,卻是意外的收獲。」

「哼!別忘了,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謊言,你恐怕早倒斃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賞蠟梅,我們家後面就有好幾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賞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會冤枉了!」孟雷低聲說,彷佛說給自己听似的。「好,你專心養病,我不打擾你,再見!」靄如對他揮揮手,向門外步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忘了問你,你家有些什麼人?要不要我寫封信通知他們?」

「哦,不用了!」孟雷說。

靄如走出了屋子,關上了門。孟雷卻對著她的背影長長的嘆了口氣。三個星期過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來了。枝頭野外,一片鳥啼聲。靄如在這三星期內,和孟雷談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樂藝術,詩詞歌賦。春天感染著她,一棟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語聲,屋前屋後,就看到她輕盈的影子在穿出穿進。她影響著全屋子里的人,父親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楮比以前更深更亮,連老周媽都眯著她視線模糊的老花眼,望著靄如的背影呵呵的笑個不停。這天早上,靄如從屋外跑進了孟雷的房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綠的西裝褲,頭上扎著塊彩色圍巾。手也握著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聲的唱著︰

「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

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

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

好花采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唱完,一眼看見孟雷懶洋洋的靠在床上,手里拿著本《花間集》。就把梅花對著孟雷的頭砸了過去,一面喊︰

「你還不起來,你不是要看蠟梅嗎?趕快跟我去,滿山遍野都是!」孟雷無法抗拒的站了起來,跟著靄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陽光在大地上灑下一片金黃。孟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靄如已經向後面山坡跑了過去,孟雷在後面追著,靄如回頭笑著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圍巾迎著風飛舞著,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著好幾棵梅花,靄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後面追趕,受她的傳染,也不由自主的笑著。忽然,靄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的望著他。孟雷趕過去,也微笑的望著她。然後,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著他領子上的一顆鈕扣,輕輕的說︰「累嗎?病後這樣跑?」

孟雷深深的注視著她,她的面頰散布著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翹,一對深而黑的眼楮正從睫毛下向他窺視著。他低低的說︰「靄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她沒有動。「我結過婚,有太太,而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

他等著她的反應,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結的婚,但她是個好太太。」

她仍然沒有說話,只移開了身子,用手指輕輕的劃著樹干。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著,好一會,他問︰

「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燈下念‘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呢!」「現在呢?」他問。「現在該念‘只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了!」

他不說話,又沉默了好一會,她猛然抬起頭來說︰

「風太大了,該回去了。」

說完,沒有等他回答,靄如一溜煙跑開了。

第二天,孟雷辭別了靄如父女,回北平去了。臨行,他沒有和靄如說任何一句話,只輕輕說了聲「再見」。靄如也一語不發,靠在門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著他留給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她就拋掉了手里的紙條。但,紙條是拋掉了,拋不掉的,是無盡的離愁和一份沒有希望的戀情。半個月後,靄如也來到北平,考進了北大的春季班。因為女生宿舍住滿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間屋子,房東是個老太太,帶著兒子兒媳婦住在一起。她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剛回到家里,房東老太太就對她神秘的一笑說︰

「有位先生來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呢!」

靄如推開了門,孟雷正坐在書桌前面。她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他們彼此默默的注視著,她先開口︰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在北大錄取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學校去問的。」她不語,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你瘦了!」「你也是。」她說。他站起身來,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楮,低沉的喊︰

「靄如。」然後又一疊連聲喊︰「靄如,靄如,靄如。」

靄如閉上眼楮,淚珠在睫毛上顫動,嘴里喃喃的說︰

「不要對我說什麼,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後,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時候,我只要今天。」

就這樣,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他們密切的來往著。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他們到西山看過紅葉,到北海劃過小船,生活彷佛是甜蜜而溫馨的。靄如從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談起。經常,孟雷在晚飯後來到她的小房里,和她共度一段安寧的時間,深夜,才怏怏而去。房東老太太常笑著對靄如說︰

「李小姐,什麼時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當孟雷走了,靄如卻多半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等天亮。這一份淒苦的戀情咬噬著她,但她卻決不能、也不願擺月兌這份感情。秋天,父親去世了,這消息大大的打擊了靄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傷心。接著信之後,她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她感到命運太不公平,在一年內奪走她的兩個親人,而現在,她是完全的孤獨了。在她的小屋內,她瘋狂的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東西。哥哥的死,父親的死,和孟雷那份不會有結果的愛情,這一切都打擊著她。房東老太太企圖勸解她,卻毫無用處。正巧孟雷來了,從房東老太太那兒,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關上房門,想要安慰她。靄如卻把所有的悲哀、憤怒、痛苦都一股腦的傾倒在他身上,她爆發的對他大喊︰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