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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第55頁

作者︰瓊瑤

湘怡。嘉文的個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對嗎?是嗎?告訴我吧!一連好幾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楮,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

嘉齡好麼?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台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寧靜,听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里的郁金香在盛開著,我懷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給我來信,我在等著。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即祝快樂可欣」湘怡放下了信,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對著書桌上的台燈發呆。可欣,她果然覓得了最幸福的歸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

窗外樹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卻如煙如霧,無處可尋!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這是多麼強烈的對比!「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了!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玩樂,一起歡笑,一起編織著夢,再追尋著夢。現在卻海天遠隔,生活懸殊。真的,像置身在兩個星球里,她和可欣間的距離已太遠太遠了!

「如果沒有紀遠出現,可欣嫁給了嘉文,又會是怎樣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著。或者,她會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給了那個禿頭科長。許多人生來就注定是悲劇的命運,就像她,似乎怎樣都擺月兌不開追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種悲劇色彩。

嫁給嘉文的時候,哥哥嫂嫂冷嘲熱諷,認為她「揀著了高枝兒」,後來,嫂嫂又換了一副面目,巴結她,恭維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為的是從她這兒拿一點東西走。現在,哥哥嫂嫂又恢復了冷嘲熱諷的態度,「要嫁有錢的,到頭來還落得自己洗衣燒飯!」她只能沉默的應付這一切,自始至終,她沒考慮過經濟問題,傷心的,只是當年嫁給嘉文時,那滿腔濃情蜜意和美夢,都碎成片片了!「我怎樣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問。坦白告訴她?不!每個人都有掩飾「壞的真實」的本能,何況她不想增加可欣他們精神上的負擔。她寧願可欣認為她很幸福,很快樂,也不願可欣知道她的淒慘的現狀!而且,誰知道?或者一切還會好轉的,嘉文會戒賭,夫婦攜手為前途努力,盡避不能恢復財產,也總可以過一份安詳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賭,人不到咽最後一口氣,你就不能對他放棄希望,或者他會改好,他既然能由好變壞,為什麼不能由壞變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這幢房子賣掉,換一幢小平房,團結一致的努力。最起碼,他們還有這樣一幢房子!許多貧苦的人,住在破破爛爛的茅草房里,也照樣生活得快快樂樂!她並不要富有,她只要快樂!

誰能肯定她已遠離幸福?一切還會好轉的,誰知道?

拿出信箋,推開桌上那些學生的練習本和作文本,她開始給可欣寫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興極了,我和孩子們都生活得快樂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退休,在家里享受兒孫之福……」

她寫不下去了,用手托著下巴,她瞪視著信箋。她自己寫下的句子讓她臉紅,到底,她是個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謊的人。拋下了筆,她用手捧著頭,痛苦的自語︰「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訴你呢?」

同一時間,杜沂也在他房里躑躅嘆息,雅真的信非常簡單,卻充滿了懇切的問候之意,和關懷之情,最後,還有一句動人心弦的話︰「船已倦于飄泊,惜無歸期。借問昔日港灣,仍屹立如故否?」

另有一首纏綿的詩︰「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獨醒,情絲偏不斷,心鏡轉空靈。曉日開圖畫,秋山列障屏,起來慵櫛沐,眉鎖黛痕青。」

沒料到去國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給她寫信了,當日向她求婚的熱情,早被連年的不幸所沖淡,自從家庭敗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國外,歸期無定,他已蒼老,身體日衰,這個夢恐怕只有來生再續了。和湘怡一樣,他沒有勇氣給雅真寫回信,幾度提筆,又幾度擲筆。朦朧中,和雅真雙雙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數十年光陰,已悄然度過,如今兩地隔離,誰又知道相見何日?提起筆來,他覺得有作詩的沖動,腦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寫了一首詩,最後幾句話是︰「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讀君詞句憐君痴,感君深情長相思,願將萬縷纏綿意,譜入陽關笛里吹!」

詩寫完,他覺得頭昏得更厲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這麼多年,獨創天下,建立了事業和家庭,老來還要為兒女操勞擔憂。就像雅真說的,人生真像一條船,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停泊和休息,這是一段艱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丟下筆,他熄滅了燈,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剛剛朦朧了一陣子,就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驚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爭辯的、祈求的聲音在低喊︰「你不能進去!爸爸已經睡了,你別再擾他了,我求求你!」

然後是嘉文暴躁而粗魯的聲調,帶著不尋常的沙嘎︰「你別管我!我要見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兒子!那數日沒有回家的兒子!居然有臉要見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門外,嘉文敞著衣領,卷著袖子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那深陷進去的眼楮更像個鬼,渾身的煙味和汗味,一臉的邪氣和流氣。他正和湘怡掙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抑制不住怒氣,厲聲的說︰「你要做什麼?嘉文?你還有臉回來,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斂氣,低著頭,垂著手,懊喪的望著地下。杜沂又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輸了錢。」

「你輸了錢!」杜沂咬牙切齒的迸出幾個字來︰「你輸了錢來告訴我干什麼?你,你還做得出什麼好事來?」

「我把這筆錢還掉就不再賭了!」

「不再賭了!你說過幾百次的不再賭了!」

「我一定要還,」嘉文毫無生氣的說︰「否則他們要我的命,他們在逼我,我要一筆錢!」

「讓他們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斬釘截鐵的說︰「有你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而且,你以為我還能代你還出什麼錢來?家里已無隔宿之糧,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聲音平平的滑出來,沒有高低。「還有這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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