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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第33頁

作者︰瓊瑤

他張開了眼楮,接觸到可欣帶淚的眸子,那樣哀哀欲訴的注視著他,萬萬千千的言語都包含在那一對眸子里了。他震動了一下,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疼痛,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潤潤嘴唇,他耳邊卻響起嘉文淒涼無助的聲音︰「扯不平的,紀遠。」

是的,扯不平的。傷口又痛楚了起來,咬住牙,他殘忍的說︰「你在這兒干什麼?」

「紀遠?」可欣低喊。

「你為什麼不跟他走?去吧!苞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這兒做什麼?」他繼續的說,面部肌肉痙攣的扭曲著。

「紀遠?」可欣不信任的望著他︰「我沒有跟他訂婚,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

「那麼,你是個傻瓜!這樣好的丈夫你還不要,你要怎樣的人?」

「紀遠!」可欣跳了起來,瞪視著他︰「你這個……你這個……流氓!你是沒有良心的!沒有感情的!你是個冷血動物!」

「哈哈!」紀遠輕蔑的笑了起來。「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個冷血動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沒有良心的?你認識我未免太晚了一點!版訴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錢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點點頭,機械化的轉過身子。

「我並不笨到要惹人討厭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她站住了,停了幾秒鐘,她又回過頭來。她清亮的大眼楮深深的望著紀遠,然後,她折了回來,停在紀遠的身邊,輕輕的說︰「夠了,紀遠,別再對我演戲了,好不好?這樣,不是更痛苦嗎?」

紀遠猛的跳了起來,忘了傷口,也顧不得疼痛,他惱怒的大喊起來︰「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別死纏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別在這兒惹人討厭,自作聰明!」

可欣被打倒了,她哀號了一聲,用手蒙住臉,痛哭著奔出大門,消失在巷子里了。

紀遠倒了下來,心力交疲。把頭埋在臂彎里,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喃喃的,他低聲喊︰「我的天!我的上帝!」

淚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暑假開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試著和兒子接近,但,嘉文永遠是那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像天大的事也無法使他動心。關于嘉文的婚變,杜沂已經從雅真那兒獲得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雅真一再的為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卻始終不能釋然。紀遠,杜沂知道這個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槍,又搶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情!

而可欣又居然會愛上他!時代變了,到處都是令人費解的事。

隨著暑假的來臨,杜沂希望可以轉變嘉文的心境,他提議闔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沒有反對,嘉齡也無異議,于是,他們去了。在涵碧樓住了十天,嘉文天天關在旅舍里睡覺,既不覽湖光山色,也不劃船游泳。嘉齡也終日無情無緒。日子單調而窒悶,十天比十個月還顯得漫長。于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父親,他的愛心無法代替孩子們需要的那份感情。結束了旅行,他們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這種沉悶的空氣使杜沂難以忍耐,更讓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飯無心,兩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他不念書,不吃飯,不刮胡子,不洗澡……好像和整個的「生活」都月兌了節,消瘦得像個幽靈。父親的愛心不允許他坐視下去,一個午後,他去拜訪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帶著一臉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訥訥的問︰「嘉文好麼?」

杜沂搖搖頭。

「嘉齡呢?」

杜沂再搖搖頭。

「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說︰「孩子們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意見,我只覺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視著雅真,她看來確實憔悴而蒼老,但那臉龐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時代的風韻。他奇怪在這麼多年之後,她仍然讓他心動。感情,真是件難以解釋的東西!振作了一下,他擺月兌了那份纏繞著他的思想,問︰「可欣在家嗎?」

「在她的房里,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記得那個名字,仿佛是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他沒說話,可欣已經听到了他的聲音,推開紙門,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來。杜沂望著可欣,本能的吃了一驚,可欣變了,她不再是個生動明麗的女郎。她的眼楮淒涼暗淡,神情莊重凝肅,但,卻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美麗。蒼白和哀愁沒有使她減色,反增加了她的嫵媚動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親切的坐在他的身邊,輕聲的說︰「您找我嗎?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覺得十分難以開口。「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你和嘉文──難道沒有一點點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簾,絞著一條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難過,您不知道我多怕傷他的心……」眼淚涌進她的眼眶,她語音哽咽「我這樣做,絕不會比他快樂。」

「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

可欣的眼楮抬了起來,她含淚的眸子直視著杜沂,里面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我可以嫁給他,杜伯伯,假若你們一定要我嫁給他的話,不過,那又有什麼用呢?杜伯伯,您曾經嘗試過和您不愛的人結合嗎?」

「可是,你一直愛著嘉文的,是嗎?」

「是的,」可欣哀愁的點著頭︰「像個姐姐愛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結婚。如果沒有紀遠,我會和他結婚,然後長時期的自苦、掙扎、後悔……許許多多的婚姻都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紀遠出現了,他使我知道什麼叫愛情……」「好,」杜沂望著可欣︰「你決定嫁給紀遠了?」

可欣搖頭。

「他不要我,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到那里?」

「預備軍官訓練。不過,受完訓他也不會回台北了,我知道他。愛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可以不愛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淚如泉涌,遏止不住的哭了出來。站起身,她奔進她的房里,拉上了紙門。

房間內有片刻的沉靜,然後,杜沂抬起頭來,他接觸到雅真濕潤的眼楮。

「從有人類開始,」雅真低聲的說︰「沒有人能逃得過感情的煩惱。」閉上眼楮,她嘆了口長氣︰「那個紀遠已經走了,我現在比較了解可欣為什麼會愛紀遠了,那確實是個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經夠痛苦了,別逼她吧,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我們何不等待一段時間呢?說不定一切又會變回頭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嘉文不會再獲得唐可欣,他在她眼楮里看到了震動靈魂的那種愛情──而這愛情不屬于嘉文。轉過身子,他落寞的說︰「好吧,讓時間去轉變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他有些驚奇的回過頭去,屋角處,那個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兩條長辮子悠閑的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塊兒走,我想去看看嘉齡和嘉文。」

「哦?」杜沂有兩秒鐘的神思恍惚,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什麼特殊的東西?那樣寧靜安詳,與世無爭。他奇怪自己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嘉文那年輕的一群中,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孩子。「當然,好的,好的。」他一疊連聲的說︰「我們走吧!」和雅真說了再見,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門。杜家和唐家距離得並不太遠,杜沂提議散步走了去。黃昏的風柔和的吹拂著,落日在巷子的盡頭沉落,彩色斑斕的雲層飄浮變幻,幾只晚歸的鴿子在天際翻飛,找尋它們的歸巢。杜沂凝視著身邊那縴小的少女,一件無袖的白襯衫,一條藍布的裙子,簡單的衣著襯托著一張輕靈秀氣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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