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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第24頁

作者︰瓊瑤

「沒踫到嗎?」嘉文怏怏然的說,頓時又無精打采起來,重復的說了句︰「他們剛剛走。」

湘怡在沙發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嘉文,後者的神情有些落寞。

「是不是明天出院?」她問。

「是的,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惱的說︰「住醫院住得我難過透了!」

「何不去躺躺?」

「躺著也是無聊。」

「看書?」

「看不進去。」

「你躺著,我念給你听,怎樣?」

「怎麼敢──」「有什麼關系,反正我也沒事干!」她很快的打斷他,立即接過他手里的書,用溫和而鼓勵的眼楮望著他。「好嗎?」

「不好意思。」

「別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覺得很溫暖,很開心。「你去躺著,我會讓你很舒服,我喜歡服侍別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師大,我就要去念護專,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護士。」

「但是你怕見血。」

「怕見血?誰說的?」

「可欣。」

「哦哦,」她的臉又紅了。「是的,我有些怕見血。好了,現在,去躺著吧。」

他躺上了床,她打開了書,室內的光線昏昏暗暗,她的辮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陰影。她低柔的念了起來,圓潤的聲調如山泉輕瀉。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房門被陡的沖開了,嘉齡帶著一頭的雨珠闖了進來,一件花格呢的長大衣裹著她,垂著長穗子的圍巾繞在脖子上。她看來年輕、美麗、而且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樣?」她撲到床邊,帶笑的揉了揉嘉文的頭發,又親昵的擠擠眼楮。「星期天,我們給你籌劃了一個大的慶祝會!」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邊,她悄悄的說︰「我預先泄露一個秘密給你听,你別告訴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準備當眾宣布你和可欣訂婚,現在正忙著幫你們訂戒指呢!」

嘉文愣了愣,這消息帶給他一陣欣喜的激蕩,眼楮里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齡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轉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語氣說︰「湘怡,看到紀遠嗎?」

「紀──遠──?」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紀遠!看到沒有?我到處都找不到他!他的房東老太太說他成天到晚沒人影子,這個紀遠不知在搞什麼鬼!」

「你找紀遠做什麼?」嘉文問。

「有事嘛!」

「嘉齡,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來計算的,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沒有誠意。」嘉文說。

「呸!說這些干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齡瞪大眼楮,不耐的跺跺腳︰「你到底看到他沒有?」

「剛剛從這里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們去!」嘉齡嚷著,把圍巾拋向腦後,一轉身就向室外沖去,連「再見」都來不及對屋子里的人說。嘉文目送她跑得沒影子了,才調轉眼光,對湘怡笑笑,說︰「嘉齡真是!」

湘怡沒表示任何意見,只也微笑了笑,帶著幾分惘然和蕭索。然後,她低下頭,又用她清晰低柔的聲調,念著剛剛被嘉齡所打斷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跡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著步子。雨在傘面上低吟,風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積著,雨霧迷蒙,到處都是灰茫茫的一片。這幾條街道,他們早就走熟了,在這些街道上,他們已談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個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種種種種的小筆事。

這是雨霧中最後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這黃昏的漫談也將結束。不過,也差不多了,關于嘉文的一切題材,都已談盡了。如果繼續散步下去,能談些什麼呢?

轉了一個彎,距離可欣的家沒有多遠了,那條巷子已遙遙在望,巷口孤零零的豎著一個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陣狂風幾乎吹翻了傘。紀遠下意識的攬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風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兒,不再放回原處了。

「在重慶的時候,」可欣搜索枯腸,竭力找尋著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們的家住在沙坪壩,嘉文住在城里。大轟炸的時期,城里非常危險,杜伯伯的工作離不開城里,就把嘉文和嘉齡送到我家來寄住。」她仰頭看看天,迎了一臉的霏霏細雨。「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學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亂跑,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小樹林里迷了路。我們從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個小樹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聲音卻是顫抖的。我們走了又走,疲倦得無法舉步,天那麼黑,踫來踫去都是樹,最後,我們走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土地廟的前面,那土地廟只有半個人高,里面供著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爺。我坐在廟前的石頭凳子上,背倚著一棵大樹。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們緊緊的靠在一起,一直哭著哭著,然後,我的頭倚著他的肩膀,他的手環抱著我,兩個人都睡著了。」

她停住了,那靜靜的敘述,像在說一個久遠以前的夢。紀遠一聲不響,步伐緩慢而穩定。

「後來,爸爸和媽媽拿著手電筒找到了我們,把我們抱回了家里,我們都太累了,只醒來一忽兒,就又睡著了。那一夜,媽媽怕我們受了驚,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陪我們睡了一夜。半夜里,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著嘉文不放……」她嘆息了一聲,幽幽的說︰「孩子時期的感情!」

紀遠仍然沒有開口,可欣也沉默了下來。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靜,開始輕輕的哼起一支歌來︰「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稍鳥在叫。我們不知不覺的睡著了,夢里花兒落多少。」

「很美!」紀遠忽然說。

「什麼?」

「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紀遠說,聲調平靜而深沉。

「你喜歡?」可欣問。

「你指什麼?歌?人?還是故事?」

可欣的臉上一陣燥熱,冷冷的雨驅不散她胸頭突然涌上的熱浪。暗中看了紀遠一眼,他注視著前方被雨淋濕的街道,一副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我本來想學音樂。」她答非所問的調轉了話題。

「為什麼沒有學?」

「爸爸認為我學文史比音樂好,他學了音樂,卻一生都不得志。」

紀遠沒有答話,他們繼續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覺的來臨了。轉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紀遠並沒有及時告辭,他跟著她一直到了大門口。

「好了,到了,」可欣勉強的一笑說。「要不要進去坐坐?你從沒有到過我家。你會和我母親談得來的,她是個最開明而隨和的母親。」她說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絕。

紀遠笑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可欣用鑰匙開了門。紀遠機械化的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節,一枝早放的杜鵑在牆角絢爛的綻放著。可欣走到玄關,伸頭看了看,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揚著聲音喊了一句︰「媽媽!」

沒有人應,她詫異的說︰「奇怪!」轉向紀遠,她邀請的說︰「進來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廳的小茶幾上,雅真留了一張小紙條︰「可欣︰我出去購物,即返。母留條」「媽媽出去了,」可欣放下紙條,月兌掉大衣,抖了抖頭發上的水珠。「我們請了一個阿巴桑煮飯和灑掃,是上班制的,大概還沒有來煮晚飯。你今天就在我們家吃晚飯吧,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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