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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第34頁

作者︰瓊瑤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動下,瞪大了眼楮望著他。

這是一支什ど歌?她從沒有听人唱過。但,那歌詞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隨筆寫在給霈信中的幾句話。愕然的呆立在那兒,她有兩秒鐘連思想都停頓了。接著,她張大嘴,喑啞的問︰"你,你是誰?"

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楮溫柔的望著她,低低的說︰"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說出來,就什ど都不希奇了,"他說︰"我剛剛從美國回來。你曾經听霈說過,他有一個在美國研究人類學的哥哥嗎?"

"什ど?你──""是的,那是我。霈來到紐約,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資料給我看,你的信,你的詩,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說實話,我幾乎立刻就愛上了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樂,一直到霈攪上了那個華僑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喉嚨里像梗了一個鴨蛋,一切的發展和現在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她昏了頭。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說︰"原來你是他的哥哥,原來你什ど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ど都知道。"他說,深深的盯著她,他有一對霈的眼楮!"當霈攪上了那個女孩子,我憤怒得要發瘋,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喪,但他終于娶了那個女孩子。結婚的前夕,他對我說︰'思薇太好,是我沒有福氣,或者,你能代替我!'就這一句話,使我放棄了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碩士學位,束裝回國。"

她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兒仿佛也變成了一塊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國之後,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訪你,我知道霈一定會把他的事告訴你,于是,我在門外等著,希望有個較自然的機會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來了,穿著風衣,在大街小巷中閑蕩,我跟蹤在你的後面,我足足跟蹤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樣去結識你,然後,在青龍……"

"哦!"她吐了口氣,什ど都明白了,這下面的事,用不著他再敘述,青龍、海濱、小飯館,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訥訥的,她說︰"你──為什ど一開始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ど,"他困惑的搖搖頭。"大概是種潛意識讓我不要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和霈相差一歲,從小,我們長得像雙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們愛好相近,興趣也同。親戚朋友們常說霈是我的影子,我們是二位一體。所以,當他說我能代替他時,我毫不考慮的就回了國。"他凝視她。"思薇,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難的說︰"我對你一點也不假以辭色,你這個碩士學位豈不丟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ど冤枉呢?人類學能研究出什ど來?事實上,沒有'人'能了解'人類',這是種最最復雜,最最不可解的動物!霈為追求碩士學位而放棄你,我為追求你而放棄碩士學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視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這個男人的臉模模糊糊的像出現在霧里,有一對霈的眼楮,這是霈?還是別人?或者,這是個能為她放棄一切的霈!是她夢里所塑造的那個霈!真的,她經常在夢里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點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沒有的靈性嵌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那個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頭來,她看到的是一對深情款款的眼楮。她嘆息了一聲,闔上眼簾,不再費力研究他是霈?還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是該屬于恬靜和歡欣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歲,他二十七。

她並不很美,也不是那種在公共場合里很會交際應酬的女郎,她只是個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後,他把日記本上所有追求別的女孩子的紀錄全抹去了,而寫下了嶄新的一頁。他並不認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認為她是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她牽動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使他陷進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于是,他娶了她。

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彎里,細膩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用一種輕輕的,帶著微顫的聲音對他低聲說︰"哦,我愛你!"

這是夢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聲音深深的敲進他的內心里,使他像被一層溫柔的浪潮所沖擊。他如醉如痴,慶幸著和她偶然的相遇,發誓他們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對夫妻。爭執,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們夢境似的歡愉里是永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依偎著,嘲笑鄰居們夫婦間的爭執,嘲笑那些不會享受生活的人們……。

"哦,為什ど他們要吵架?為什ど他們不會享受他們共有的時光,像我們一樣?"她問。懶洋洋的,醉醺醺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都是些傻瓜。"他說,吻著她小小的耳垂。

"我們是最聰明的,是嗎?"她說︰"我們永不會吵架。"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內操作,動作優美得像個小蛺蝶,她愛穿白色輕紗的衣服,行動之間,如一團輕煙飛絮。他喜歡看她操作,那夸張的旋轉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顯示她是個勤快的小熬人。明明十分鐘可以掃完的地,她掃了半小時,但是,那款擺著的小腰身,那時時停頓而對他拋來的微笑,那掃把在地下畫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變得那ど美,那ど藝朮化,使他不得不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濃酒似的甜蜜和溫馨之中。

"王爾德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離開。你覺得這話怎樣?"她問,手拿著掃把,下巴放在掃把的竹竿頂端,嘴邊帶著個可愛的微笑。

"這話嗎?"他模著她柔軟的頭發說︰"王爾德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男女因了解而結合,因更了解而更相愛!"

"像我們一樣?"

"是的,像我們一樣。"他推開了她手邊礙事的掃帚,把她擁進懷里,那剛掃作一堆的灰塵又被踢開了,但是──管它呢!

夏天的夜晚,他們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數著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個作家,"她說︰"我要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將來出一本書,像蘇雪林女士的'綠天'一樣。我多羨慕她和那位'康'。"

"我們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說︰"你知道,她後來和康分手了。"

"是嗎?"她問。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夾帶著無盡的惋惜。"為什ど人生是這樣的呢?"她低聲說,有些憂愁。

"別煩惱,"她安慰的拍拍她。"我們不會這樣,讓我們合寫一本書,書名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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