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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第30頁

作者︰瓊瑤

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里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漣漪和洄漩里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楮。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楮!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液體,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一剎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楮!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的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的說,怕驚嚇了她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

灰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著他,看他傾進了牛女乃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她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楮,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楮!

唱機里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里,像一只容易受驚的鳥,戒備的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ど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栗,那樣深深的、脈脈的、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楮!她深吸了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的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他嗎?德伏扎克?"

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他轉頭望著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楮緊緊的盯著她,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她眨動著睫毛,牙齒緊咬著嘴唇,神經質的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楮,她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的說︰"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允許我送你回去。"

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說了。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搖搖頭。

他望著她,眼楮中有一抹擔憂。這使她又幻覺的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ど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來。使她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堅持,他微側著身子,讓她走出去,當她要去付帳時,他才說了一句︰"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

她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為什ど?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她打開手提包,抽出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楮……她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ど時候起,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卷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卷,又急急涌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亂的頭發,吃力的在強風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里。跳上一塊岩石,她望著潮水涌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思薇,你像海。"

"怎ど?"

"有時和海一樣溫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

"噢,海並不溫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說海不溫柔!你看那水紋,那ど細致,那ど輕柔,又那ど美麗。"

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處?潮來了,潮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剎那間就破滅了,像她的愛情!走下了岩石,她望著那綿亙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說︰"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

那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里,她賭氣月兌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逼他月兌下鞋襪相陪。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畫。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悅的念出白朗蒂在《簡愛》中的句子︰"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海浪嗎?潮水嗎?海是亙古長在的,其它的呢?

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蛛網封滿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階上,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緊了她,感慨的說︰"誰知道這屋子里曾經住餅怎樣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燦爛的一日!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圓人久。倚緊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尋思,光輝燦爛的愛情,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她默默寡歡,霈笑嘻嘻的說︰"噢!思薇,這是小說里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說應該怎樣布局?有一對情侶,在一個冬日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別!霈!"她阻止了他,愛情中不該有風雨,她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用手蒙住了臉,她不忍再憑吊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吊那份愛情。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這多ど殘忍!"

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驚,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迷蒙中,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楮!張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說︰"霈,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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