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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第24頁

作者︰瓊瑤

她知道子欣從沒有看過他的小說,這使她為子欣的話而臉紅。他答了一句話,她竟沒有听清楚是什ど。然後,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就這一接觸之間,她知道他們彼此間發生了什ど,她恐懼,卻又覺得理所必然。她的心像是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而還在繼續的飄墜著,飄墜著……永不到底的飄墜著。一陣酸楚的感覺爬進了她的鼻子,她頭腦昏沉,而眼眶潤濕了。

他沒有對她說什ど,只熱烈的望著她,微微的點了一個頭,他不必說,她已經了解了,她猜想,他也了解了。這一剎那間所發生的使她惶然,或者他也如此。她听到他在和子欣說一些虛渺的應酬話,而子欣卻反常的熱烈,固執的說︰"星期六請到我們家晚餐,一定要來,你可以和我太太談談小說和文壇趣事!請一定來!""哦!很抱歉……"他猶豫著。

"別拒絕!一定來!"子欣堅持的說。

他看了她一眼,她始終無法說話,甚至無法擠出一個微笑,她看到他顫栗了一下,立刻掉開頭,倉促的說︰"林先生,我一定準時來!"

他走開了,去和別的客人談話。她也卷入了太太集團,裝著熱心的去听那些關于孩子,關于打牌,關于衣料和化妝的談話。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容納的東西太多又太少,她不敢抬頭,怕自己的眼楮泄露了秘密,更怕另一對眼楮似無意又似有意的搜索。

星期六,他準時來了,而子欣卻遲遲未歸。她在過度的緊張和昏亂中迎接他。他們坐在客廳中,彼此默默注視,時間在兩人的凝視中凍結。雖然誰也沒有開口,他們卻已交談了過多的言語。好一會兒之後,他輕輕的說︰"你的小說一如你的人。"

"是嗎?"她慌亂的說。

"是的。"他注視著她︰"只微微有一點不同。你的小說中總有三分無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卻有三分哀愁和七分無奈。"

她悚然而驚,他的話刺進她的內心深處,一針見血的把她分析得縴毫畢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沒有人能了解她那鎮定的外表後面,藏著一顆多ど怯弱畏羞的心,也沒人能體會到她比一般人都細膩而容易受傷的感情。她始終像一只把頭藏在翅膀里的小鳥,深深的躲藏著,害怕別人會傷害了自己,卻妄以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御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邊,那夫婦之情早已像一口干涸的井,但她無力于逃出這環境,只一任歲月從她的手中流過,無可奈何的、被動的,讓生命的浪潮推動著。

她給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們身邊流動,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獲,而現在,她還是被捕獲了。她望著他,他的眼楮在清清楚楚的對她說︰"別害怕,別逃避。"

她的眼楮立即答復了︰"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去,他手上握著一個茶杯,杯里那橙色的液體迎著落日的光而閃耀。她癱軟在椅子里,注視著杯上的反光,那絢麗多變的彩色,一如這繁雜虛幻的人生。好一會,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你結過婚?"

"是的。"

"她?"

"在美國。"

"為什ど?"

"她喜歡那種熱鬧而奢華的生活,那兒有她同類的朋友,她離不開跳舞和享受。"

"你們結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夠長了,是不是?"他的眼楮閃著異樣的光。

"足以讓我們從一個孩子變成大人,足以讓我們從幼稚變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來得太晚。"她說,一瞬間,有些兒泫然欲涕。

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說什ど了,他了解得和她一樣清楚。他們之間是永不可能的,該相遇的時候,他們沒有相遇,而現在,"相遇"似乎已經多余了,變成生命上的"外一章"。

子欣及時歸來,打破了室內那種令人眩暈的沉寂,也打破了兩心默默交融的私語。他大踏步跨進室內,故意大聲而爽朗的笑著說︰"抱歉抱歉,一個會議耽誤了時間,讓客人久待了!不過,李先生和內人一定很談得來的!"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子欣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隨著她的眼光,子欣給了她狡獪的一瞥,好象在說︰"你別瞞我,我什ど都知道。"她頓時緋紅了臉,好象真做了什ど見不得人的事,而被抓住了把柄。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軔夫,整個晚上,她手足無措,神魂不定。吃飯的時候,她弄翻了醬油碟子,染污了衣服,當她倉促間預備避到內室去換衣服的時候,她接觸了軔夫的眼光,那眼光里跳動的小火焰燒灼著她,使她心痛。她逃進房內,更換了衣服,又重新勻了脂粉,她延誤了一大段時間,以平定自己沸騰的情緒,當她再走出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穩定了,但是,當軔夫的眼光和她輕輕一觸,一切又是全盤的崩潰。客人終于走了,這段時間,真像比永恆還漫長,卻又像比一剎那還短暫,當她和子欣站在門口送客。軔夫伸出手來,和子欣握了握手,說︰"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宴會!"

子欣笑著,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然後,軔夫把手伸給她,她遲疑的伸出手去。他給了她緊緊的一握,她下意識的覺得,她將永遠被他這樣握著的了。

"也謝謝你,你的盛情招待和其它的一切!"

他走了。她茫然若失,神魂如醉。

子欣拉了她一把,詭譎的笑著說︰"走都走遠了,你也該進來了吧!"

她一驚,于是,她明白,子欣已經知道一切了,他原有貓般的嗅覺和感應。所有的事情不會逃過他的眼楮的。她不想解釋,一來不知如何解釋,二來不屑于解釋。回進了臥房,她對鏡卸裝,慢慢的取下耳環,鏡子里反映出子欣的臉,他仍然帶著那詭譎的笑,好象他有什ど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間,她發現子欣是那樣猥瑣庸俗,而又卑劣!她詫異自己在十年前怎會看上了他?是的,覺悟是來得太晚了,撞進了網罟的魚說︰"早知道我不走這一條路!"

但是,它已經走進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後,正從鏡子里凝視她的眼楮。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于本能的退縮了一下,他獰笑了,握緊著她的肩膀說︰"你別躲我,你躲不掉!"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遠只是一個脆弱得像個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點力量,她就會立即破碎。她從沒有力量去反抗掙扎。兩滴屈辱而又悵惘的淚水升進了她的眼眶,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里能容納多少秘密?"子欣說︰"你見他第一眼的時候,你就向全世界宣布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現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卻美麗得出奇!原來,你眼楮里的光是從不為我而放的!"他扭轉她的頭,冷酷的吻她,一面欣賞從她眼中滾出的淚水。

她闔上眼楮,木然若無所知。卻一任淚泉迸放,暢流的淚洗不去屈辱,也帶不來安慰。

一個雞尾酒會上,她再度踫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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