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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姬 第10頁

作者︰決明

「不……」她的回答,遲了好半晌,氣虛無力,從牙關內好不容易擠出這個字。她背對他,縴小身子伏臥岩面,淩亂長發遮住面容,是海風的濕咸,也是疼痛折騰出的冷汗,將發絲黏在臉蛋鬢間,小嘴吁吁喘息,停頓良久,顫抖的聲音再吃力傳出︰「……沒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過去……已經不再……需要安、慰擁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斷她的聲音,後頭字眼只剩嗚咽。

「不要浪費力氣在說話上頭!」負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開口問她,現在卻責備她的話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踫就會碎,他不敢輕易觸模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听她偶爾一兩聲來不及咬住的痛吟。

昂屭閉上雙眸,不願去看。

看了,也無能為力。

他又不可能幫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說︰罷了,我放你一條生路,不帶你回去覆命。

什麼都無法做,什麼也都不該去做。

時間流逝而去,不過幾個時辰,漫長猶似一輩子。懸空的金烏,已斂炙芒,收起一身難以直視的耀眼日華,深橙余暉,布滿一大片蒼穹,海面也染上那難以模擬的美麗色澤,渾圓玉盤般的日,終於倦了,從無邊無際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終歸平靜,覓食的海鳥,返歸巢穴;躍出海面嬉鬧的鯨豚,潛回海間;而她,呼吸平穩,顫抖漸趨緩止,像極了失去意識,自痛苦中解月兌。

側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軀,映著夕日殘暉,橙色混雜著濃紅,顏色斑斕,黑發光澤流溢,隨海風起舞,人類水藍色紗裳,隨她曲線起伏而形成褶皺陰影,袖擺輕靈飄飄,露出縴細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覺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氣息拂過,垂斂的睫,沾掛晶瑩淚水,沉重如石,無法動彈;這種感覺,她是再清楚不過,任何一條魚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靈巧的魚尾,離了水,都像這樣……

她毋須低頭審視,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樣為何。

頰邊長發被人輕撩,一根長指卷著它,緩緩撥弄開來,攏在她耳後,露出她淡紅芙顏,那是落日的顏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紅暈,相反的,她臉色蒼白透明,極其倦累。

昂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簾,他抿著薄唇,她從他眼中讀出責備,他雖沒開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盡苦頭也要變人,如今還得嚐一次「月兌胎換骨」,才能恢復原樣。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說著。

淚水滾出眼眶,婉蜒雙腮,她也想問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陸路走一趟,只得這三字體悟。早知這般貧瘠、這般孤獨,她不會上來,寧願死在海里,也不要苟活人間,無論是誰來勸說利誘,絕對不會點頭答應。

她很痛苦,在人間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昂屭橫抱起她,她沒有掙扎的氣力,身子仿佛與她的意識相互分離,任由他一手托穩她肩膀,另一手抱掛著金鱗閃閃的魚尾,好似她沒有半分重量,輕而易舉。她頸子酸軟,因這股提抱的勁道而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試過想撇向另外一邊,卻沒有辦法如願。

昂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帶著她沒入海里,宛若夕日緩緩消失於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漣漪,連帶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陰。

魚芝蘭,這個名姓,還留在人界陸路,偶爾被人提起,惋惜地說著︰

我曾認識一個叫小魚的姑娘,她吶,年紀輕輕,卻像老頭子一樣沉穩,我們幾個女孩又瘋又叫地崇拜城里最美艷的戲旦,她可不,笑起來總是恬恬淡淡,好似覺得我們幼稚,偏偏又沒有那種譏諷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說要去幫人家醫治龍鯉,就再也沒回來過,小當家還帶人鬧進陳府討人,指控一定是陳家見小魚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來當媳婦兒了。

沒有,陳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里魚兒是找到不少條,獨獨沒有小魚,她不見了,就這麼消失在城里……

有人看見小魚離開陳府,在湯鋪喝了一碗熱餛飩湯。

听說,當時她身旁有個男人,很面生,不是城里人。

唉,失蹤這種事,各處不都很常听見嗎?也許,她與那男人是舊識,男人千辛萬苦尋到她,帶她回家去團聚了吧?可小魚好像是孤兒,從沒听她提過她的家鄉和朋友……

小魚呀小魚,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嗎……

第4章(1)

耳邊陸陸續續傳來驚呼贊嘆,傳入半厥半醒的她耳內,稍稍破開眼縫,許多佇立左右圍觀之人……有人形、魚姿、鱆樣,形形色色,都想爭睹由海底城失去蹤影的傳說物種。

「那便是鱆?果然名不虛傳,鱗似澄金,真漂亮……」

她由負屭抱著,贏弱癱軟,一動也不動,僅有長發及身上衣裳,隨波逐流,如清風浮雲,緩慢飄舞。

「六龍子是如何找著的?大家私下在賭,六龍子應該是九子中最後一個空手而歸的人,沒料到他竟勝過二龍子、四龍子、八龍子及九龍子……並成功找回絕跡許久的『』……」

還有太多太多交談的聲音,滑過耳畔,太長時候沒在海底深處久待,听力對於在海中說話時混混沌沌的情況相當吃不消,甚至不太能听清楚對方說些什麼,所幸她也無意去深究那些好奇觀視的目光,她耗去太多力氣,又未適應海中低溫,只能蜷縮著輕顫。

久違的海,孕育她的故鄉,曾幾何時變得冰冷刺骨,記憶中的海水,是這般沁寒嗎?

好冰、好冷,幾乎教她忍受不住。

幾名完成尋藥任務的龍子,自是不會放過觀看好戲的機會,紛紛聞訊前來,親眼見識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海中稀有物種。

「美人。」五龍子毫不吝嗇地贊美,吁煙輕佻,一對桃花眼,因笑而顯得妖魅迷人。

「難得一見。」大龍子亦衷心而論,清甜如甘泉的嗓,添了笑,更形悅耳沉醉,少少四字,宛若音律最美的天界樂曲。

「瞧那小臉蛋兒,我見猶憐,楚楚可人,眉眼鼻唇,無一不精致。」五龍子說著說著,忍不住嘖嘖稱奇,手里煙管卷起她一繒絲綢細發,湊近鼻間深嗅。「可惜是藥材,要入鍋處理,熬成濃稠藥汁,就這麼交給粗手粗腳的魟醫去蠻橫錯待,多暴殄天物,不如讓我先帶回去,好好疼愛一番,我手氣不好,只抽到金耳那種無趣玩意兒,沒個美人作伴快活——」

昂屭寒眸一凜,對於五龍子每一字,每一個眼神,每一抹笑靨都感到不悅,不喜歡他盯著她品頭論足,就連目光正直,好不奸佞的大哥那樣看她,也教他胸口一窒。

「瞧夠了沒?!」冷冷斥責甫逸出薄唇,馬上又來一只超不識相的白目魚,听聞六龍子完成不可能的任務,趕來湊個熱鬧。

「我瞧瞧、我瞧瞧,讓條路出來借我過……」魟醫努力游到前頭,擠開好幾只擋道的魚子魚孫。「哦喔,果然是,這金鱗,可在其他氐人身上瞧不見的,好好好,看起來很滋補,味道一定很鮮甜美味……」

魟醫動口也動手的惡習難改,嘴里才在叨叨說著,手就跟著模過來,眼看便要滑上她泛滿柔和金輝的魚鰭——

昂屭長軀一偏,魟醫沒踫到魚尾,只模著負屭的手臂,而五龍子戲卷她如瀑青絲的煙管,同時被他擺月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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