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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姬 第9頁

作者︰決明

「如此簡單?」

「嗯……」她輕輕頷首。

多劃算的交易,三言兩語,換她的毫無怨言。

昂屭順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個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間,早已過去,自此再無瓜葛。」他說得毫無感情,仿佛最決絕無情的負心郎,鐵石心腸要與她切斷乾淨。這角色,他扮得極好,沉冷的嗓音,不帶半絲眷戀,而他與她之間,確實也不存在過眷戀這等玩意兒。

她淡淡微笑,眼淚止不住,如同鋪外大雨,撲簌簌落著,在她巴掌小臉上,泛濫成災,似極了就要這樣流乾眼淚,哭夠了,便永不再墮淚。

昂屭沒見過有人能一邊掉淚,一邊笑得如此清艷,她沒有糾結著眉宇,眉心亦無痛楚,仿佛求得了解月兌,掙月兌束縛許久的枷鎖,終獲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她說得好小聲,近乎自言自語,「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和著啜泣的呢喃,鑽進負屭耳內,尖銳如針,弄擰了他的眉。

她是對著另一個人在說,斬斷她與那人的糾葛,雖然她凝望著他,也只是因為他和傷害她的混帳家伙「神似」罷了,而非將那幾句話賞給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適,竟隨她嗚咽帶笑又痛徹入骨的喃喃篤篤而產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我不等你了……

她沒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語,僅有那幾句毫無殺傷力的軟言,一再復誦。

昂屭取出懷中藥瓶,里頭盛滿『月兌胎換骨』,擺上桌,發出重重「砰」聲。

他否認自己是故意以此來打斷她的話語,他不過是……不想浪費時間听一個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盡速成功地完成任務,沒空閑耗在這里!

魟醫未能在他要求的時限內趕出此藥,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數來帶她回去覆命的腳步,讓她苟活好些天,很夠了。

她知道藥瓶里盛裝著什麼,他從她眼中讀出這項訊息。

即使沒有看見藥瓶內所裝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這里,可以嗎?」她細聲央求。

她不想在人類眼中變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並不丑陋,終究與人類不同。

昂屭將她帶到了近海一處小礁島。

她飲下「月兌胎換骨」後,溫馴地側坐在岸石上,遠眺大海,等待藥效發作。

漸歇的雨勢,仍迷蒙了海面,負屭佇立其後,本不打算干擾她安寧,她遵循著她的承諾,成為最配合的藥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夸獎。

「有沒有想與人類城里某些人交代什麼——」遺言。這兩字,他沒明說。她在人界陸路久待,總有一兩個感情特別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將是永遠分離,或許她渴求能與他們訣別,若她開口求他,他會破例——

她搖頭。

「我原本打算過兩年就要離開嚴家,那里不是我終身棲息之所,現在不過是早些走。或許前幾個月里,雪兒她們會擔心我的失蹤,會試圖尋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話,便也逐漸忘掉,不久後,可能還會傳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語……我在人界沒有知心好友,沒有誰心心念念牽掛我太長時間……我已經很習慣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做過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間蒸發一般,不與誰說再見,不藕斷絲連,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難舍……」她的聲音漸歇漸止。

她總是這樣做,離開一個待了數年之地,繼續到下一個無人熟識她的城鎮,重新適應那兒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覺難過,覺得該走時,就絕不遲疑,像是她的心腸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凍……

第3章(2)

「你在人界陸路听來沒有過得很愜意。」

背脊泛上酸軟,教她攏拳忍下,是藥效,來了。

「不去想愜意的部分,離開時,就豁達了……」她眉間閃過一絲強忍的痛楚,酸軟逐漸變質,成為頻繁的刺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深刻。

「你是為了雄人類而決意棄魚尾換雙足上岸?」

她已經有點听不清楚負屭問些什麼,薄汗濡濕她柔軟鬢發,她呼吸已失平穩,開始厚重,疼痛佔去太多意識,使她只能勉強捕捉到淩亂且破碎的字眼。

為了……

棄魚尾……

上岸……

非得如此嗎?我好怕……我不想離開海,我沒有辦法在人類城鎮里生活……遙遠的聲音,屬她所有,哀哀哭著,對於未知的將來感到恐懼。

別怕,只是暫時,不用多久,我就會來接你,勇敢一些。溫柔的安撫,在她耳邊,縹緲迷蒙。

你抱著我,幫我熬過這種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開來——疼痛吞噬著她,她害怕,以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緊他,需要他幫她熬過這駭人痛楚,每寸膚,遭蠻力劇烈撕扯,每塊肉都疼得禁不起半點踫觸。

若疼,就咬著我的手臂,別弄傷自己,我在這里,我抱著你,撐過去,我求你撐過去。頎長手臂環來,把她護進厚實胸膛之間,以言語為力量,恨不能為她分擔,為她挨痛。

魚芝蘭無法再維持安穩坐姿,她雙腿抽搐,十只白玉腳趾蜷曲,雪白縴勻的腿上,清晰可見青筋浮現,膚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臥岩上,發髻散開,青絲如潑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間,兀自婉蜒,巴掌小臉幾乎掩覆發海之中,瞧不見五官上堆疊多少疼痛。

昂屭看著她顫抖的身影,她的雙腿以詭異方式打直並攏,像被誰以無形絲線將其緊緊束綁,長裙撩掀到膝處,薄薄一層亮光,包覆露出裙擺部分的細皮女敕肉,仿似魚鱗在陽光下反耀出來的輝芒,碎金般瀲灩。

他該不該出手打昏她,賞她一個痛快,不用忍受「月兌胎換骨」帶來的劇痛?負屭很認真的思索這個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會吝嗇動手……

她始終沒有開口,默默抗衡著他無法想像的「月兌胎換骨」。

真倔強的,以為她會懇求給她時間回陸路去與朋友道別,她不;以為她痛到無法忍耐時,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求他的明,她也不。

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為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

匆匆一瞥所見過的文字描述,在此時,清晰浮現於負屭腦海。

那些是變化為人時,舍棄珍貴魚尾,去奢求一雙人足所要付出的代價,若反此來呢?已成人形的,要想舊換回原本擁有的尾鰭,所嚐的痛楚,亦會如出一轍嗎?她早已沒有可以撕裂成兩半的魚尾,應該……

此回的痛,確實不及她換取雙足時來得驚猛強烈,雖仍痛著,但並非筋錯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膚肉筋脈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動雙腿的力量,它們緊黏在一起,膚貼膚,肉融肉,摻雜交疊,久違的熟悉感,正逐漸回來,教她還棄過的拂水擺動,以及泅泳於潮汐間,強而有力的美麗魚尾……

說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處,接連不斷的破壞重建,依舊是鮮血淋灕,鑽刺著每寸膚肉。上一回,還有個溫暖擁抱,陪伴她熬過這些,現在,她需要憑己之力硬撐過去,沒有共伴的沉穩嗓音安撫,說著「我在這里,別怕」;沒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擔她的疼痛。

「要我……幫你嗎?」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負屭,竟反常地主動問她。九名龍子中,一向最獨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開口去問任何一個人「要我幫你嗎?」諸如此類的體貼,今日,為她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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