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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鑒師 第32頁

作者︰決明

財呢,凱子爺都願意雙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顆,解他們姊弟倆燃眉之急,她卻沒將它給拿出來,讓他們痛失四千兩進帳。

李梅亭無語問蒼天,但也無法對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問,問她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錢吶……

救他們和鄰居一共十間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責或數落李梅秀,他並不清楚她對嚴家當鋪里的人們抱持著怎生濃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當鋪外,看見她面對一位長袍男人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盡了;看見長袍男人臉上閃過的痛楚;看見她哭得無法自已;看見長袍男人喚人取來夜明珠;看見她摔掉盛裝夜明珠的錦盒;看見她,失控尖叫,踉蹌逃竄出來,最後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見過阿姊會在行騙之後,流露出那麼濃烈的自責和痛苦。

迸玉環,只當了三百兩,他沒有好口才和當鋪討價還價,無法拉高當價,東湊西湊,仍湊不齊那條吸血蛭開出的賣價,加上帶回李梅秀時,她一直高燒不退,他必須照顧好她,李梅亭無心也無力為銀兩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幾天內,他賺不到幾千兩的巨大差額。

沒能買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听說下一任買主準備利用清除老舊房舍後的廣闊月復地,興建西京最大的煙花柳巷,他們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變成妓娘與嫖客追逐嬉鬧的酒池肉林;大人們辛勞耕耘著的畝畝窪田,要被泛滿華麗大畫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婬聲艷語,取代胡爺爺說故事的笑聲;歌舞喧嘩,掩蓋掉孩子們曾經爽朗哭或笑的記憶……

轟隆,轟隆,轟隆,每一聲,都代表著失去和毀壞。

李梅亭與李梅秀並肩坐在對街一戶人家門口,眼睜睜,看著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磚、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們持著大槌,惡狠狠朝爬滿斑駁歲月的老牆敲去、朝糊紙的窗扇敲去、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聲音,像雷、霧濛濛的塵埃,像烏雲。

姊弟倆眼神專注,手握著手,支持著彼此,沒有誰哭,也沒有誰開口,目送老宅子最後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他們做不到。

人定勝天這句話,是說來安慰人的虛言罷了。

人,怎可能勝過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連那種勢力勝過自己的「人」都勝不了,還夸口說什麼大話?

一切,被夷為平地;一切,化為烏有。

老宅子變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曠起來。

他們姊弟倆數年來辛勤奔波的汗水淚水,隨著老宅子,消失無蹤,一樣崩坍得零零落落。

當工人拿起鋸刀,打算鋸掉老樹,姊弟倆像瘋了一樣沖過去,一人一邊抱住樹干,不許他們攔腰鋸斷它,那個時候,李梅秀終于哭了,李梅亭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不人道訓誡,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誓死捍衛老樹。

老樹下,下棋、講古、嗑瓜子、泡茶、撲流螢、賞月吃餅、東家長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鳥兒在密綠梢間築巢孵蛋……它見證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憶,它若被鋸斷,就真的連過去一點一滴都斷了——

兩只瘋子,圍著樹不肯走,被工人拉開也不退,馬上重新撲住樹干,他們與人僵持半個時辰過後,工頭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他們有本事在今天之內將樹連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聲,任他們去,若做不到,拜托他們別為難拿人錢財做事的工人們,拖累大家的工作進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開始扒土,用簡陋的工具和萬能手挖掘老樹,要把它搬遷出去。

兩只瘋子,奮力挖土,礫石刮破十指,鮮血混著沙,卻沒有誰想要停手。

堡人們將老宅子破壞殆盡後剩下的瓦礫狼藉,一扁擔一扁擔清倒干淨,兩只瘋子還在挖,有一兩個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後,帶著圓鏟,加入挖土行列。

逐漸地,第三個、第四個人……靠過來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聲,響著。

兩只瘋子變成了一群瘋子,他們挖出一個大窟隆,大樹終于緩緩橫躺下來。

額外增加工作的工人們搥搥雙肩,相約去小酒鋪打幾斤酒來犒賞自己,今兒個就這麼收工了,吆喝聲慢慢遠去,只留下狼狽的李梅秀和姊弟倆依偎在老樹干旁。

她與李梅亭臉上一片污穢,直的沿著臉頰流下,是擦了又濕的淚水痕跡;橫的畫過鼻翼,是沾滿沙土的手,胡亂抹拭所殘留的泥汗。

老樹枝丫依舊翠綠,繁葉片片,包圍姊弟倆,仿佛正展臂環抱住失去家園的他們,夜風拂過,葉與葉,沙沙磨蹭,更像同他們低訴謝意。

「阿姊……我現在突然想到,我們挖出這棵老樹要做什麼?」哭過一輪的李梅亭回復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塊兒哭哭嚷嚷著「要砍樹就先從我尸體上踩過去!」的愚勇如夢一般,若不是喉頭殘存著吼叫過後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全是幻覺。

渾身都好痛,久蹲的兩條腿,不住地抽疼打顫,雙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覺,十指指甲斷的斷、裂的裂,指月復的傷口,被沙土填得滿滿。

護樹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後,他開始困惑,年歲比他大上數倍的老樹,又不能隨手放口袋,更無法用布巾打包帶走,它是個好大的累贅……

李梅秀整張小臉埋在綠葉後方,病了好幾天的容顏有些消瘦,但沒有改變的是眸里那抹堅決,她沒有先回答他,反倒也問了他一句話︰「梅亭,我們手邊剩下多少銀兩?」

嗯?現在問這事兒做啥?

剩下的銀兩是不足夠付清買老宅的天價,但好些年的積蓄相當可觀,至少確保姊弟倆過好日子是不成問題。

「三千九百兩是咱倆省吃儉用外加招搖撞騙存下來的,古玉環當了三百兩,最後幾日我得手胡須蔡二十兩、丁嬸子十五兩、蔣大富三十兩,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兩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四千兩百六十五這個數字,可以買下一棟新屋子、一整櫃新衣、一倉庫糧食、以及接下來數年內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兩……可以分給程婆婆他們每戶各三百九十兩,雖然沒能替他們掙回老宅子,但應該能稍稍補償他們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著,一指一指彎曲下來,代表數字的急劇減少,四千兩百六十五,瞬間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夠買新屋子,新衣、糧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你要把錢分給程婆婆他們?!」

「本來就該這樣,那是為他們存的買家錢。」既然老家買不回來,那筆錢,也該替阿爹還給大家,是阿爹虧欠大家,害大家無家可歸。

「可……」好吧,算她說得有理,他無法反駁,雖然心為了三千九百兩狠狠抽痛一下,他還忍得過去,「錢分完後,我們還有三百六十五兩,省點用也能花上好一陣子。」

「沒有哦,三百兩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說出她的另一項決定,听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懷疑她是讓連日高燒給燒壞了腦!

「阿姊你——那三百兩——不可以——我反對——」伶牙俐齒的李梅亭難得急到滿口結巴。

他還沒吠完,她最後一根小指也彎下去︰「六十五兩,退給胡須蔡、丁嬸子和蔣大富。」以前騙過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這三個苦主姓名還熱乎乎的,趁著記得,將騙來的錢,還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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