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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紀事四簿 第3頁

作者︰林如是

後來,再遇到阿潘,也是巧合。

下班人潮車潮正多得瘋狂的時候,我在鬧街的這一頭,她在馬路的那一頭,隔了一條車河像隔著太平洋那條深海溝。我眼尖,大聲揮手叫她;阿潘好不驚訝,找死地穿過滿街正呼嘯的車河,就那麼跨過來,演電影似的戲劇式夸張。

這點魯莽,那麼多年,阿潘還是沒變太多。

那時我剛離婚,用贍養費買了現下住的大廈公寓。隔陣子,隔壁正巧要出租,阿潘就搬來跟我當鄰居。我們那穿以來的交情,才慢慢又撿了回來。

阿潘是個悶葫蘆。她不說的,問破嘴也問不出個屁──原諒我說粗話。實在,阿潘以前話挺多的,嘰嘰喳喳的吵死人。但現在,不知是不是突變了,她不大愛說話──不是不說話,只是不說要緊的話,老揀些瞎話和廢話。常常我說三句,她才回一句,保持攝氏十八度的溫吞。

就像她家廚房以前那口灶,要費很多勁火才生得起來;燒到火旺了,才沸騰得起來,高燃點高沸度。

我原以為她搞神秘,後來才知道她患自閉。

這跟我認識的少年阿潘實在差太多了。然後、然後,我真的不敢相信,她心中的結,原來還結著那幢騙人渴死的海市蜃樓。

不應該是這樣的。

可憐純情又愚蠢的阿潘。

不是我要污辱她的純情。我都結婚又離婚了,卻沒想到阿潘把那結在心田那麼一擱,就擱了十幾年。

前一世,她一定也是那樣在沙漠追著不存在的幻影缺水渴死且累死的。

打我們國中開始,就有人寫情書給阿潘。她會拿給我看,我也會把我收到的一籮筐的情書大方秀給她看。別懷疑,我一直比阿潘受歡迎。我活潑我開朗我俏麗。阿潘老是帶著輕輕的愁,憂郁的美少女形象。但現在,她沒有以前那麼好看了,表情變得冷清,不像以前說不到四句話就泛開的那一朵花樣的笑臉。

那時候是有點瘋癲,有的也只是為賦新辭的愁。連偷偷喜歡一個人,充滿著相思暗戀,都有種甜蜜的苦澀。

卻沒想到阿潘竟笨得去吞飲那酸酸的酒。

我不知道她跟那個男的是怎麼回事,但那些風言閑語、有的沒有的,我想大概都搞錯了。

阿潘心中的結,一直是省斑的那個沈冬青的。

其實是我先發現沈冬青的。那時我們通車上學,那種搖搖晃晃、慢吞吞地比老牛快不了多少的老式火車。每天回家固定會在某個時間某個車廂看見沈冬青。我看出興趣,就拉了阿潘一同過去湊合。

但很快,我就聰明看出希望渺茫,早早改弦易轍,轉移目標。阿潘死心眼,我只能說她中了蠱,比我堅持的多。

但一直也只是停在一廂情願,自己在那邊發神經自以為是幻想陷在悲愁苦戀的階段。

當初我還開她玩笑,說她可以來記上一本「結繩記事」。事隔多年,那糾纏得死緊的結怎麼也解不開了,她心上一條條的勒痕全都嵌入肉。她終于一狠心,一刀將它割開。

這對她是好的,我想。

沈冬青結婚離婚,交女朋友分手;結婚又離婚,又交往新女朋友及分手等等,來來去去,從來沒有阿潘的份。理由很簡單,阿潘一直不是他喜歡的那類型女孩。

不只是阿潘,我也不是。我野氣,帶美艷和阿潘冷然的氣味感,都不是沈冬青欣賞的。沈冬青選擇的都是那種甜美柔然型的。

阿潘執迷,遲遲不悟。再回頭已百年身。

我與她重相逢的時候,她還深陷在那執迷里。好不容易,她總算殘酷又仁慈地斬斷她心中那條記滿年少密密麻麻的可憐心情的繩結。

究竟怎麼會跟那個男人牽扯上的?阿潘沒有說太多。我不識趣地問了又問,就怕她又重蹈覆轍。

那男人有家庭有老婆。跟有婦之夫來往能有什麼好結果?

阿潘不要結果。

魂魄會散。她的心早也隨著被斷開的繩消散。

阿潘自己寫愛情小說,但總是堪不透。我其實不大看她的東西,不忍心看。或許是移情作用,她那些不太浪漫的故事里,鬼影似總嵌有一個隱然的原型。我一眼就看出來。沈冬青在省斑教書。對照阿潘故事里一卡車校園師生戀,那些角色的原型,實在什麼都不必解釋太多。

我也不是有什麼神聖道德觀的人,阿潘既然那麼迷戀那幢海市蜃樓、既然什麼都不要了,為什麼不干脆去跟著沈冬青,這樣她心里也許還會有一點痛苦殘酷卻又釋然的安慰?!何苦要跟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當人家的情婦?我不是質疑,我只是不明白。

她曾寫過一個情婦的故事,淡涼地教人寒颼。不知怎地,傳起她當人情婦的流言,好事的讀者小小批評了一番。阿潘說起還在笑,她們這些寫愛情小說的,就像幽靈,也不知道真的有沒有這個人存在,那些看小說的卻批評得那麼起勁。所以她也不解釋。沒想到倒真的成了預言。

有段時間路過行天宮時,我們總會進去,多半在夜里人不多冷清的時候。阿潘會眯眼注視那裊裊上夜天的青煙,疑惑神明是否會听到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祈求。

後來她不再去了。問她,她說總不能到行天宮,發誓說她不再談戀愛吧。說的時候在笑,讓人以為她在說一種浪漫的風花雪月。

這樣的阿潘,我看得有點淒涼。

我才知道,她內心某些地方風化了,再也無法像少年時代那樣去迷戀喜歡一個人。她會當人家的情婦,連結果都不要,或許是心壞掉了或許是自暴自棄或許是淡然什麼都無所謂了。也或許只是覺得累了。

她的愛情早早已經擱淺。

我們和泥巳一起長大,我不會說她對或不對的話。即使那個男人的老婆找上她的門,我也不會說什麼是是非非的話。

我只是找她一起喝茶。

阿潘不喝咖啡,最常喝那種氣泡礦泉水,注定成不了時尚性的都會女郎。後來後來我才知道,阿潘背包里老揣著的那一瓶富維克里頭裝的竟然是伏特加。

然後,伏特加又變礦泉水。阿潘就決定離開那個男人。

那男人不管長項條件都不差。我當然是見過。而且踫面過好幾次。那是阿潘搬來以後我才知道,公寓其實是那男人為阿潘準備的。

老實說,阿潘如果能跟那男人有結果,我會替她高興。可她沒那個運氣。她沒有心;那男人沒有身。有家室的男人,再怎麼海誓山盟也做不得準。

前些時,我送了一件貼身的小洋裝給阿潘。阿潘瘦,胸部撐不起來,需要一番修改。不管家事或女紅,阿潘什麼都做不好,不是賢妻良母的料。拆縫線時,她用美工刀,砍柴似筆直砍下去;刀子那麼一劃,又狠又準,將她的手腕割出一道深又直的裂縫。

險險就割到動脈。紅色的血流得驚心動魄。

苞著,就有傳說她自殺。她還是不解釋。

那男人急忙跑來,弄清楚這樁烏龍,一臉的擔憂轉成啼笑皆非。男人其實怕那種尋死鬧上吊的女人,太麻煩。阿潘笑說她沒那麼痴情,那男人臉色卻又變得難看了。

男人啊,他不要找麻煩的女人;但他也不高興他的女人不將他放在心上和心的正中間。

餅不久,阿潘就走了。

我們其實已經都沒有家。阿潘沒有兄弟姊妹,從來也不跟那些親戚來往,這一走,當真的人間蒸發。

我才知道,她為什麼變得那麼冷清。她原來一直是一個人那樣生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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