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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圆舞 第23页

作者:亦舒

“谁知道。”我忙着收拾。

“你不关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

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约翰摇头,“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

“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我把带来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箱子中。

“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

“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

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马佩霞坐在会客室抽烟。

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色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我说:“那属于我母亲。”

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都有。

“怎么会保存到今天。”

我说:“用来吸引中年男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当下我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帮你收拾这个摊子。”

“不怕傅于琛生气?”

“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来陪我?”我十分意外。

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包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

“我不需要人帮。”

“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

“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马佩霞不再回答,“我们走吧。”

约翰进来说:“车子在门口等。”

马小姐说:“谢谢你,约翰。”

约翰又说:“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

马小姐笑,“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

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

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承钰,”随即看到马小姐及我们的行李。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

“几时再来?”

我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

马可很震惊,“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笑吟吟,“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

“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

“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承钰,我会来找你。”

“是吗,你往哪儿找?”

约翰也跟着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只剩下童马可一个人站在路边。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

棒一会儿,马佩霞说:“他会追上来的。”

我笑说:“我同你赌一块钱。”

“好,一言为定。”

马佩霞又问:“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么?”

“他没有答允,只好作数。”

马佩霞笑起来,“有这种事!”

约翰在飞机场与我们道别,我紧紧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读书。

约翰说:“我仍然是感激的,没有你,我得不到上学的机会,承钰,你间接成全了我。”

他的双目润湿,约翰自有苦哀,我搂着他肩膀,“回来我们再吃饭庆祝。”

马佩霞向我递一个眼色,我只得放开约翰。

靶觉上好过得多,这一次与马小姐一起,乃是给她面子,不是给她押着走。

在飞机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飞机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沉闷,待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

婚姻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马小姐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论。”

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白的女士。

“其实,你与傅于琛并不熟稔。”马佩霞说。

“怎么会,我七岁就认识他。”我说。

“你眼里的傅于琛,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傅于琛。承钰,有很多时候,想象中的事与人比真实情况要美丽得多。”

“傅于琛有什么不好?”

“不忙护着他,这次回去,你们自然会有更深切的了解。”马小姐说,“这两年,他仍住在你们以前的房子里。”

“你们俩没有同居?”

马小姐面孔忽然飞红,“啐,谁与他同居。”

我纳罕,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点作伪也没有的呢。

“他只得你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怎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应当问他去。”

“别担心,我会。”

马佩霞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想知道。”

“看样子,你对他的认识也不够。”

马佩霞说:“谁认识他?没有人。”

我认识。只是马佩霞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

我俩在飞机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过了多久,飞机才降落陆地。

双脚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与马佩霞有那样由衷的对白。

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后自己回公寓。

女佣都换了,两年没回来,一屋陌生的面孔。

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开房门,只见陈设同以前一模一样,对别人来说,两年也许不是一个太长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天长地久,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坐在床沿发呆。

马佩霞打电话过来,“他要我同你说,不回来吃饭,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用,我都吃不下。”

“明天见。”

放满一大缸水,取起放浴液的水晶瓶子,打开嗅一嗅,仍然芬芳扑鼻。

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根本没有?当中那段日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像电影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

我浸在一大缸水中,连头发面孔都在水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母女俩并没有即时取到意大利人的遗产,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气向当地法庭提出诉讼,直闹了一年。

暗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

他也为争遗产经过非常冗长的官司,他父亲临终想起他,决定把他一切赠给儿子,他的姐姐们偏偏认为老父去世之前有好一段日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证明生父是一个疯子,而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伪充者。

所有这些,只是为着钱。

自然,他赢了官司,他的律师群也足以下半生无忧无虑地生活。

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

马小姐说:“他们是应当生气的……什么也得不到,一定是东方女人懂得巫术的缘故。”

暗于琛说:“谁叫他们不懂!”

马佩霞说:“人的思路不是这样想的,没有人会承认己过。”

“但是老头临终前只想见承钰一个人,他不想见那些子女。他在长途电话中求我,我原本拒绝。但他一直求,声泪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头生前为什么不下点功夫?至少找张灵符来贴上,免得老头遭鬼迷,岂不省下日后的官司。”

母亲与我终于得到那笔遗产。

我没有见到她,据说她很满意,她对傅于琛说:“承钰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算捐给慈善机关,他同我说,他痛恨他的家人,他们把他当白痴,从来不相信他会下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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