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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图 第7页

作者:亦舒

培生脸色缓和下来,忽然笑了。

“那小女孩很幸运,与亲生父母无缘,却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

“是。”培生承认,“我认识一位太太,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无能力,可是有姐夫自愿资助她一生。人与人之间缘份的确一言难尽。”

可是这一次坦白之后,王医生与培生渐渐疏远。

他觉得她怪僻,不易讨好,城内有的是未婚的清纯的有粒奁的小姐,不必对施培生情有独钟。

培生不在乎。

领养手续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年过去了,连家务助理都对丽明产生深切感情:“这孩子乖,对人不挑剔,对自己要求高,故容易相处。”

这个道理,许多大学生都不明白,一味看低别人,一味抬高自己,惹人耻笑。

必玉贞与培生成为好朋友,这是意外收获。

一日,她气急败坏地告诉培生,“丽明的母亲出现了。”

培生一怔。

私底下她有点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远失踪。

“她问及丽明的情况。”

“丽明很好。”

“她想见她。”

培生摊摊手,“只得让她见。”

“培生,你怎么可以那样大方!”

培生苦笑,“这是我的悲剧,我很少妒忌,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不,培生,你爱人多过爱自己,所以才会替人着想。”

“把我说得太好了。”

“丽明生母对你非常感激──”

培生摆摆手,不想听下去。

丽明打扮整齐了去见生母。

培生说:“换那双新漆皮鞋比较好。”

丽明像大人那般说:“她不会介意的。”

“我小器,我计较。”

去了半天,丽明由司机接回来,关玉贞与施培生齐齐问那小孩:“怎么样?”

“母亲想带我回美国。”

必玉贞泄气,“她是你生母,有权那么做。”

“她任我选择。”

培生到这时才开口,“令堂环境太好了吗?”

“她结了婚,有一份工作。”

“你呢,你怎么看?”

“我说我要考虑。”

必律师说:“她反应如何?”

“她说她会先回去,与我维持联络。”

必律师颔首,“没想到会这么文明。”

“还有,”丽明说:“她说她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漂亮的漆皮鞋买,一定很贵。”

丽明回房去。

“可怜,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择。”

培生抬起头,“你一生人有无作出过抉择?”

必玉贞点点头,“有。”

“可以说出来吗?”

“有一年,既要读书又要工作,实在熬不下去了,碰巧有人追求,提出很好的条件,我便得作出抉择。”

“条件好成怎么样?”

“房子汽车、佣人、司机、大笔现款、每月家用、股票、黄金。”

“用什么交换?”

“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及自由。”

“划不来。”

必玉贞颔首,“你说得对,但当其时我有点灰心,十分心动。”

“后来是什么帮助你继续熬下去?”

“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来。”

培生笑,“救了你。”

“可不是。”

培生说:“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生活有保障,可是,我不是丽明的生母。”

“不过,你对她的爱惜也很足够。”

“不一样的,”培生笑笑,“风平浪静之际,谁不爱谁,一有三长两短,我恐怕经不起考验。”

“丽明生母考试亦不及格。”

培生抬起头,“航空公司教飞机乘客,万一遇到空难,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再去帮人,先自救,后救人,现实生活中状况也相似吧。”

“丽明会原谅她吗?”

“那并不重要,她只求存活,不求原谅。”

“现实真悲惨。”

“是,所有的悲剧均属常事,更加凄凉。”

小丽明把自己关在室内,许久不出来。

培生很体贴,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

必律师稍迟告辞。

深夜,培生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

她睁开双眼,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

她温柔地问:“囡囡,什么事?”

“我睡不着。”

“有话要说?”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会不会连累你?”

“咄,我资产宏厚,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

“可是,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

“王医生?”培生大感讶异,没想到小丽明会、心细如尘,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这种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

培生接着说:“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你放心,他不再上门来,不因为你。”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必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必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棒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遍宿写照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月兑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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