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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图 第6页

作者:亦舒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必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必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必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幼女。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必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必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必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必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必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必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饼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听关律师说,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后来分开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复杂关系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为什么分开?”

这还是培生第一次诉苦:“他做错了一些事,我比较小器,没能够原谅他,在这之前,我们彼此已经很冷淡。”

小丽明欲语还休。

培生不以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又是怎么样结的婚?”

丽明点点头。

培生叹息,“你怀疑得对,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太过鲁莽了一点。”

小丽明安慰说:“不要紧,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觉得孩子的话有趣到绝点,“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来帮眼。”

许久没有谈心事,许久没有笑。

敝不得人家要生儿育女,等于添多几名最好最亲的朋友嘛。

自这一天开始,培生对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愿到街上剪发,培生亲自动手,她不想起床上学,培生劝她,她做恶梦,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听话,也早已学会独处,有时下班,培生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摺纸,摺一大叠,神情寂寥,培生会拿着点心饮料过去,“喂,休息一会。”

她推却许多约会,吃饭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里有事。”

小孩总在等她,她们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休息。

施培生这时发觉,最寂寞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小丽明来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儿需要她照顾,那小孩长胖了,开朗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成绩,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转,行为积极。

必玉贞约她会面,“与丽明母亲失去联络,她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静,“叫私家侦探把她揪出来,叫她放弃抚养权。”

“你──?”

“我打算领养丽明。”

必玉贞答:“你还年轻,未婚,成功领养子女的机会不大。”

培生说:“不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必玉贞讶异,“她可是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她甚至与袁定能也绝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欢孩子,大可自己亲力亲为。”

培生答:“我与小丽明比较谈得来,亲生儿未必与父母特别投机,这种事,颇讲些缘份。”

这下子连关玉贞都承认,“我见过不少像陌路人的母女。”

培生摊摊手,“所以,你看。”

“可是将来你的财产可是要传给别人了。”

培生十分豁达,“将来我肉身都不在了,给谁不一样。”

“好,”关律师竖起大拇指,“我替你去办。”

培生记得丽明生日,她在家替她办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客人都离去之后,丽明拆开礼物。

培生说:“看,这洋女圭女圭多像你。”

小孩却哭了,“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接我。”

培生不语,过一刻说:“那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

丽明仍然哭泣。

“来,看关律师送给你的私人电脑,明日开始去学习处理它,一星期两课。”

丽明以后再也未曾提及母亲,也不再为这种事哭泣。

“可怜,”关玉贞这样说:“心已经死了。”

“不要紧,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

“你是指生活中少不免有好几次、心死,感情死,希望死。”

“是。”

那时,与培生走得比较近的有王志立医生。

他开始闲闲地问:“你家那小女孩是谁?”

培生答:“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医生十分感兴趣,“先听假话。”

“我女儿。”

“真话呢?”

“还是我的女儿。”

“胡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儿。”

“所以说是假话呀。”

“不过看得出你很爱惜维护她。”

“所以讲是真话呀。”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样子,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

“对不起,丽明不是乌鸦。”

“这不过是一句说法。”

“我确有领养她之意。”

“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

“咄,”培生忽然略见激动,“她将由我独力教导抚养,供书教学,有何障碍?”

王医生噤声。

培生说:“她已经八岁,不是一个包袱,再过数年,已亭亭玉立,可往外国寄宿,我看不出什么人会歧视她。”

王医生再也忍不住,十分幽默地说:“付不出一百万私家学校十二年教育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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