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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 第11页

作者:亦舒

汤琼告诉韶韶,披星戴月出门不要紧,可是那种孤寂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

邓志能不是那样的丈夫。

当下他说:“讲话呀,发牢骚呀,自己家里,不必拘谨,爱发泄就发泄。”

半晌韶韶才问:“苏阿姨为什么不直接把秘密告诉我?”

“也许她觉得我比较聪明可爱。”

韶韶看着小邓,“我相信是。”

“你几时与奇芳相认?”

“混熟了再说,”韶韶叹口气,“大家已经成年,光是讲往事,就能说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拉倒。”

没听到回应,一看,邓志能已经歪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他的确累到极点。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亲一早就起来改卷子,六十年代兴起许许多多夜校,母亲曾去教过国文,九点多下课回来,立刻睡觉,天尚未亮就改功课。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外快,什么样的杂工母亲都肯做,赚得一钿是一钿,都是那种极费精神时间的兼职,毫无前途的廉价劳工。

有一阵子,母亲是邻居口中那“推销人寿保险的上海女人”,那时,区永谅与苏舜娟在干些什么?

他们一直在小洋房内享福吧,佯称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惊了,掩住嘴,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恨意,呵,要即时扑灭,不应有恨,她的童年生活虽然比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却并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调换身份,韶韶还不愿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与燕和是那样天真,简直还未自蛋壳中孵出来,是极端受保护小动物,真正吃亏。

况且,区永谅不过是小康,并非大富,这样出身的小姐,最难找到伴侣,不能吃苦,没有收入,一般家庭无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会觉得不值什么,不上不下,卡在那里,是有点儿尴尬的。

韶韶自觉已经闯出头,每天早上起来,她完全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像现在,她得沐浴包衣回到新闻室去。

她任由邓志能多睡一会儿。

到了楼下,才发觉是个大雾天,天地万物都湿漉漉的,不过空气十分新鲜。

韶韶吸了一口气,刚想往小轿车那边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转过头去。

呵,她知道他是谁。

韶韶立刻庆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贵套装,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维持秩序,不致失礼。

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早,区先生。”

是,那是区永谅,头发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深色西服,显得端庄大方,怎么看都不似已超过六十岁的人。

他清清喉咙,“你知道我是谁?”

韶韶忽然讽刺他,“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区永谅呆住了,缓缓低下头。

她与他家里那两个女儿不一样,区韶韶反应迅速,辞锋尖锐,是个厉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训练成这样吧?

那边,韶韶心想,十多年来,在社会与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里还有省油的灯。

区永谅在薄雾里看着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直告诉苏阿姨,其实家母与我并不相像。”

区永谅忽然想告诉韶韶,小时候,他曾把她抱在怀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赶时间上班。”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辆深蓝色的房车驶过来。

韶韶没有拒绝。

她很自然平静地坐在车厢内。

此刻,区永谅又觉得韶韶不过是都会中所有能干的年轻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问:“区先生做什么生意?”

“我做塑胶。”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须搞航运建筑,即使只是做塑胶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亲一无本钱,二无魄力,跑断了腿,也苦了一生。

“听说,你是政府里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声笑出来,“呵是,豆官。”

“舜娟说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区永谅忽然有所顿悟,“那是婚姻的真谛吧。”

“愚见认为那是任何一种人际关系的真谛。”

区永谅惊讶,那样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与燕和大三两岁,家里那两位真被惯坏了。

他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一直挂念你们母女。”

“谢谢区先生。”

“分手之后——”

“区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刚刚说到要紧关头。

韶韶故意不让他讲下去,她不想听。

母亲已经过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会回头,多讲无益。

下车时,韶韶说:“区先生下次找我,请先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准备。”

为人长辈,也不见得有随时突击检查的权利,多年来工作上的训练使韶韶认为那是一种不专业不礼貌的表现。

他们一直认为她即是她母亲,错!

母亲被感情及直觉操纵一生,她才不会。

不过,韶韶苦笑,控制了现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闻室,上司召她。

“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韶韶一听,立刻明白了,“屎,你们要调走我。”

“这是好事呀,证明你不是新闻室的家具杂物。”

韶韶吸一口气,“去何处?”

“去区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声,“刺配边疆。”

“你的视线广阔了——”

韶韶给他接上去:“上头好升我。”这句话唬尽天下英雄好汉。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区,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总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坏消息连二接三。”

洋上司翻着文件,半晌沉吟道:“两局里倒是有个空位,忙是忙一点,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勋爵,但是你可以胜任呀,你外形讨好,人又能干。”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但马上把笑意收敛。

这才是他们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强,先拿另一个位子吓一吓她,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优差,至少办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让上司知道你比他聪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脸上摆出犹疑之情。

“区,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维持缄默。

“好了,算是通知过你了,过两日这一连串调动自会公布。”

韶韶知道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总算是个体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头。

她说:“你知我是最不计较的。”

一动不如一静,又得重头适应新环境,新同事的脾性习惯,真是十分劳累。

出来办事,主要不过是讲究与人相处,这么些年来韶韶已练得面皮老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程度的轻与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实践起来,还是累得肌肉僵硬。

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从前母亲在时,她要照顾她,她不能言倦,好几次,被同事气得简直想动武殴打对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计,但一想到母亲、一腔怒火转为悲哀,独自走到街上,找个角落站着流泪,哭完了,才回去,若无其事地坐着继续办公。

现在已毋须这样做了。

现在一则心已刚强,二则也闯出点儿名堂,还有,母亲不在,她爱怎样就怎样。

辞了工专门在家搓麻将也在所不计,虽然韶韶并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许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远不知肩上背着一家开销之苦。

韶韶那时盼升职是盼得发疯,因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贴,母亲可以住得舒服点。

她们母女一直租人家一个小单元住,公寓旧了,也不装修,灯饰家具都似怀旧片中道具,房东动辄劝她们搬走,愿意贴补一笔搬迁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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