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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21页

作者:亦舒

我笑出来。

“所以说,教训别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只不过是对水晶珠看不开。”

周博士真是一个非常有人性的人,她会帮到我。

“我们心底,总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斑点。”

“我那个斑点,并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么大。”

“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它一直没有过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背着那么一个噩梦,其实不可能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说。

“你做得不错。”周博士说。

我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从此之后,对日光有出奇的畏惧。

“那日,是什么令你忍无可忍?”

“没有什么,不过骆驼背上最后一条稻草。”

“现在没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耻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么?”

那日?

那日我换下校服,打算与同学去看电影,走到门口,被父亲叫回头,因怕他不给我去,故此站在大门口,看他有什么吩咐。

案亲没有说话,只是呆视我,碰巧我作贼心虚,因贪好看,打散了长发,没有梳辫子,怕他责骂,心中忐忑。

骂不要紧,我只想出去看一场电影散散心。

就在这个时候,继母走过,看到我们父女对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贯邪恶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像,真像,活月兑月兑是妖孽。”

案亲听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头,要绞我头发。

我本能地挣扎,他便掴我耳光,一下又一下,头发已被绞下一大络来。

本来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年轻的我决定一了百了。

我轻轻地告诉周博士:“我发力自父亲手中夺下剪刀。”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来了,像是一直没有过,我仍是无助的女孩,随创造者宰割,他造了我这么一个人出来,又要毁灭我。

我夺过剪刀,插向继母。

她还在笑,丝毫没有防备,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听到裂帛之声,她的笑意一时无法收敛,仍然滞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诡秘,观者永远无法忘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周博士问:“武器为什么插向她?”

“迁怒。当时太年轻,只懂得迁怒他人。其实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俩的事。”

“算了。”

“你不帮她?”

“她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永不,你说我帮谁?”

“她为何那样对我?”

“她恨你。”

“为何?”

“一则你个性也不是太可爱,二则她胸怀妒忌,三则她愚蠢。”

我发呆。

讲得再清楚没有,周博士确有道理。

我说下去:“一刀之后,觉得还不够,把剪刀用力拔出,还要刺第二刀,父亲根本呆了,没人阻住我,但那时大量的血自她身体喷出来,胸前乌溜溜一个洞,一股血泉,汩汩涌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东西染红。”

但她还站着。

肌肉已经僵住,那笑容始终不灭,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着凶器,直到警察上来。

紧急电话是女佣打出去的。

“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我一点儿不后悔,真是值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摇摇头,“这种事,原来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里去?你肯不肯收留一个十多岁的怪女孩?”

她叹息一声。

“伤者没有死。”

“我知道。”

我却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满怜悯。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后没有在阳光底下出现过,直至遇见了他。

“我是个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踌躇。

“一分钟也没有内疚过。”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有没有舒服一点?”

我摇摇头。

“你可以天天来,说上一千次,倾诉有抒发作用。”周博士说。

我还是摇头,“会有帮助吗?”

“肯定有。”

“我愿意相信。”

但心中却没有信心。

我站起来告辞。

“你到什么地方去?”周博士关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说:“不知道。”

“我总是在这里的。”

“谢谢你。”

秘密倾吐之后,更加空虚,在周博士心目中,这件事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转,什么稀罕的故事她没有听过。

当年的检察官是位小姐,充满灵魂爱心以及工作的热忱。

她问年轻的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人身体?”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戏剧化。

他们大惊失色,召了心理医生来与我谈话。

不是吗,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间接就是侮辱我母亲,非要为她报仇不可。

这使我律师忐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难人罪,诚然,但是我的镇静,又不似精神错乱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医院的报告。

陈国维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带来。

我也记得那一日,已经十一月了,天气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内受监管,穿着他们发下的袍子,已经放弃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绝起来。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场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陈国维在背后叫我。

“海湄。”他的声音有一股魅力。

我犹疑一刻,转过头来。

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英俊、温柔、坚定,在那一刻起,我决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这种错误,毋论年纪,她们的直觉总是欺骗她们。

陈国维在那一次确实救了我。

我认为没有选择,外婆已经年迈,而他肯安置我。

其实路是人走出来的,本可以用母亲留给我的款子继续读书,住在宿舍中,挣扎向上,做一番事业。

但那时没有人教我,指给我一条明路,我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业,我到附近的沙滩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阳底下出现,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蓝的海。

一对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湿,穿一式的毛衣短裤,是热恋中的情侣,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过是这样罢了。

整个小小私家海滩上,只有这么三个人。

众人都上班去了,为何这一双男女不用工作?他们是否故意告假来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闲?

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就是有这个好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觉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国维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月兑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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