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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20页

作者:亦舒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月兑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柄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

饼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柄维看着我,我避开他目光,他伸手抚模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

第八章

我已经发动车子,他仅来得及上车。

破口大骂,“你想谋杀我?”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我。

车子左摇右摆,惊险百出,对路的车辆大响其号,一连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谁想谁死。

我一踩油门,车速骤增,他才不敢胡闹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他是谁,说!”

真无聊,完全同陈腔滥调一模一样。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谁,获知姓名之后,第二件事是亲自现身去谈判。

总不能月兑出老套。

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地说声“祝福你”,但始终希望他会大方地让出他视作敝履的女人。

“减低车速!”他命令我。

车子似子弹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我从中获得勇气。

他害怕,端坐,不敢动弹。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车房门口把车停下来,他已被冷汗湿透,下车都有困难。

我冷冷说:“没有第三者。”

这是实话,没有人要我,但这不表示我不能离开他。

到周博士那里,每次都想诉尽委屈,每次开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则不能帮我。

“其实海湄,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这不是真的,我已说了许多。”

“是吗?”

“多于一切人。”

“我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没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个传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来说?”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想了许久,终于有了眉目。”

我不出声,她心绪真清。

“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闹大,当时你年幼,报馆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职业的缘故,我特别留意这件案子。”

我反而轻松,她什么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问她:“是几时把我认出来的?”

“当你说,你父亲恨你的时候。”

“那不过是我第三次见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剧性格已活灵活现。”

我等待她说下去。

“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学会妥协,无形中消除压力,对稳定精神很有帮助,你不但没有学会看化,反而更加固执,这就是悲剧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对的。

“逢场作兴的乐趣,就在逢场作兴,对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同你苦恋,你若强制执行,当然自讨没趣。”

她说得再明白没有。

“为什么不随遇而安呢,你看我,无论得到什么都一样高兴。”

我听不进去,但是尊重她,“你读书多,见识广。”

“不,我学了乖,不想难为自己。”周博士说。

我叹口气,自己斟杯饮料。

“小时候的理想,达不到十分一,但现在一支好听的曲子,一场值得看的电影,都能令我高兴。”

“但快乐吗?”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会知道。”

“许多宗教都是这么说。”

“可愿意跟我学习?”

“只怕不是个好徒儿。”

我想说的,其实是“怕无药可救”。

“少年时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确会留下烙印,且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她踌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丙然。

“小时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没有奢侈品,连吃一块巧克力与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要什么没什么,大人也不以小孩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拥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没有,一直渴望。成年后,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习惯,足足买了几百串,几时你来,给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驯良的人,早就把这样的小事给忘了,但是我没有,固执地永志在心,三十年了,还记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还可怕,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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