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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蓝这个颜色 第19页

作者:亦舒

我亲吻她的手。

那时与她约会,老比预定时间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里,巴不得早一分钟见到她,心神可以定下来。

我仍然爱她,但质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热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楼,当年我也会毫不犹疑的跳下去,浑身燃烧,在所不计。

现在不同了,我感喟,年岁渐长,价值观念大变,已不复当年之勇。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一生人虽然碰见过机会,可惜不但没有抓住机会,根本没把他认出来,蹉跎许久,直到顿悟,要努力已经来不及。

王聪明在治疗我的时候,总与我商议私事。

对他来说,我是透明人,没有将来,没有隐私,没有是非,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他说:“我终于在律师处办妥离婚手续。”

咦,大跃进。

他说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来吧。”王聪明苦笑。

“我没有骨气,明知这是一段无可救药的婚姻,仍然没有勇气结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个窝,同一个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张床,背对背,拉同一张被子盖,久而久之,只觉自尊荡然无存,但国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舍之间矛盾地踯躅达两年。”

我默默地做一个好听众。

“昨天办妥手续,今日才松一口气。”王聪明说:“跟着而来的问题,足以令人烦得肠穿肚烂,我得出去谈判,同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入,讨论分配财产的琐事,她不会令我好过,相信我。”

“国香知道消息没有?”

“没有,我这样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我喝声采,这才是应有的态度,男女之间,最忌是“我为你如何如何”,推卸责任,造成对方心理负担。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样子有进步,小陈,勿气馁。”

“什么叫进步?”

“细胞溃烂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详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现实。”

王聪明了解地点头。

我岔开问题:“国香会嫁你吗?”

“我不知道,我们恐怕需要一段冷静期。”

我明白,结束一段感情之后也得收拾残局,这完全是一个烂摊子,跟大战后的惨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复正常。

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聪明又回到我身上来,“小陈,你的情况真的有进步。”他颇为兴奋。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陈,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发青。”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王聪明说得对,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觉到新的生机,我的头发皮肤又开始生长,并且过了他所说的限期,我看着新书出版。

柄香拍着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们讶异地看着我,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有去?我们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觉得再有趣没有,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恶作剧。

我会伸个懒腰,舒泰的说:“朋友对我这么好,经济情形又比从前宽裕几倍,唉,真舍不得。”

他们渐渐思疑,忘记我是一个病人。

我偷偷听见他们同其他的朋友通电话:“我在小陈这里……是的,是那个小陈……什么?当然,当然他还活着,不,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拖这么久。”

超过期限已经一个月。

王聪明说得对,新药确实对我有效。

在治疗期间,我身体所起的变化,以及需要带备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细述。但只要把病况控制住,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是这样恋栈。

针不刺肉不觉得痛,很多人都会说:“嗳哟,这种事若发生在我身上,何必还开刀打针,干脆潇洒的接受现实算了,可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会同我一学样,想尽办法来生活在可爱的阳光下面。

与我情况同时转好的,有一个人,她是国香。

当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决,所以她的面色开始红润,步伐开始轻快。

问她,她还不承认。

“哪里,小陈,看着你精神日佳,影响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间改口,怎么都不肯承认,我真不明白。

并且对我的距离也比较远,好家伙,这样抽板,不理我了。

她诉苦,“小陈,大家都忙得透不过气来,现在你的情况稳定下来,饶了我们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实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长期缺乏睡眠简直是虐待,减为两次,或者一次还差不多,况且你又不那么寂寞,我来了你还不是赶稿,你只不过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这么多话。

我张大嘴一会儿,忍不住为向已申辩,“谁说我稳定下来?生这种病很难愈,随时会得恶化,不信你问王聪明。”

柄香啼笑皆非,“你威胁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猫。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会后悔。”我说。

气得常国香。

我渐渐明白,他们接近我,对我好,不是为了我,乃是为着我的病。

糟糕,假如编辑们也这么想,万一我这个症被王聪明治好,稿费会不会落下来?

落下来!

太可怕了。

人怎么往回走?拿惯一千几,谁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惯平治,怎能换本田?哎哟哟,我忧心忡忡,心中有负担,肩上有压力。

人就这样,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着,香烟吸到一半,书写到一半,说去也就得去,否则的话,总得为将来打算,打基础,唉,我发觉世俗的烦恼渐渐又回到我身上来。

丙然不出所料,老总开始对我的作品有意见:“新的一篇是侦探小说?别开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读者吃不消。小陈,不要中途拐弯,还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转变风格,突破自己,谈何容易,读者一直抱怨没有新鲜的东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饭,老板或编辑一皱眉头,咱们就心惊胆战,回到方块一号去,谈情的只好一辈子谈情,科幻也只好一辈子科幻。

我同王聪明诉苦。

他说:“你该在垂危的时候乘机转调调,那时候他们怕你,不敢反对。”

我不服,“垂危时哪有精力做这等吃力的事,别开玩笑。”

“这倒是,”他点点头,“况且又只有那么三个月。”连王聪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无碍了。

“我没事了?”我问。

“不是没事,而是受到控制,你还是得上来接受治疗。”

“怎么会,我们战胜了吗?”

“他们还没竖起白旗,但是有迹象撤退。”

噫!

“真是奇迹,我要做个详细报告,寄回美国总部。”

这么说……我跳起来,“岂有此理,原来我一直都是你实验室内的白老鼠。”

王聪明板起面孔,严肃的说:“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学家为你出力,花尽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气馁。

“我不会息劳归主了?”

“暂时不会。”

“多久不会?”

“我不知道。”

我发脾气,“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既不能作长远计划,又不能作潇洒来歇脚状,我没了性格,没了自己,一点生趣都无。”

“你怪准,怪社会?”

“怪你。”

“也罢,我亦是社会的一分子。””你少同我嘻皮笑脸。”

“什么,”王聪明反问“你说什么?”声势汹汹。

“我这样要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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