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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第6页

作者:亦舒

陈开友像是一时没有把那番话消化过来,只是怔怔地瞪着儿子。

季庄耳畔先是嗡的一声,然后思潮在该刹那不切实际地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怀着儿子的头三个月,怎么样的呕吐晕眩,为着生活,不得不挣扎上班,彼时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终于在第八个月被解雇,心情恶劣,影响胎气,终于剖月复早产,护士把只得两公斤重的婴儿交在她手中,她冒着万箭攒心之痛颤抖地接过幼婴,急急数地的手指与足趾……

季庄张大着嘴,如今这婴儿已经成长,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耻笑起父母来。

季庄的泪水汨汨流下来。

这孩子如何学走路,如何叫妈妈,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统统历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亲儿。

她冲向前去,仰起头,看着陈知。

只见陈知一脸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大好热血青年,怎么曾投胎到这种父母家中来。

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这时候季庄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指着陈知说:“你给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这个家也不配你。”

之之见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门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扬声道。

陈开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伤心一时也挤不出眼泪。

饼半晌他轻轻地,委曲地,自言自语般说。“季庄,我若单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净是为自己,学会拍马屁、钻门路、投机、取巧,也没害过旁人,只为生存,季庄,我凯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晓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间,陈开友觉得两顿凉飕飕,似有东西在脸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这才哽咽地同妻子说:“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尽力气,不过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头,长叹一声。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们这一代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门铃一响,有不速之客驾临。

季庄万念俱灰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妇,染就的金发,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骚臭,吊着沙哑的嗓子捞娇俏,她说:“我找李察季。”

季庄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见到这个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笑起来。

季力连忙迎出来,“苏珊,这是我姐姐与姐夫。”

他把洋妇扯到三楼自己房去,季庄只听得客人批评道:“房子虽大,太旧了一点。”

六月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

本来陈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过完这辈子,老人家延年益寿,家主安然退休,主妇无忧无虑,少年们精益求精,甚至连舅爷都可以继续风流惆傥。

此刻这台叫幸福家庭的戏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剧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失去连贯性,善良的季庄头一个不晓得如何适应。

陈开友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们像是从来没有出生过,陈氏夫妇彷惶、凄清、无奈地凝视对方的脸,似在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幸亏门铃又再响起,他俩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

这次由陈开友去应门。

来人是季力的女友吴彤。

在平时,陈开友当尽力为妻勇遮掩,此刻,他实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他横是横豁出去,疲倦的说:“都在楼上。”

奇是奇在吴彤也穿着差不多式样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过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来挽回一些什么,她一手推开陈宅男主人,冲上楼去。_

这一会儿,只听到楼上轰隆隆巨响,像掀翻了不知什么,接着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声,跟着房门被大力关闭开启,全屋震动,油灰巅巍巍地纷纷剥落。

老祖父急急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以为是儿女媳妇大打出手,可是他们贤伉丽好端端站着,这才知道仍是那不争气的舅爷。

老人家也动了真气,顺手取饼不锈钢拐杖,站在梯口,准备发话。

吴彤先下来,一脸红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泪鼻涕地找电话要拨三条九。

老人家大发神威,一手拔电话插头,也顾不得媳妇的面子,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季某,你下来!”

季力出现了,他身后是那个外国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说:“季某,这始终是陈宅,不容你放肆,本来亲戚上头,理应互相照顾,但是此刻你闹得十分不像话,我只得逐客。”

那洋妇犹自尖声问:“那老人是谁?”

季力急了,来求姐姐姐夫,“这纯是误会——”

季主城乏力地摆摆手,“我无能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为的。

你若乐意扛,一辈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该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边,也不见得会叫雷公劈死,李庄决定不再理会,她走回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的私人电话响了,季庄多希望自己只有十七岁,一取起话筒,天南地北的与女同学说上两车活,是,中年女子也有梦想。

电话那头是女儿怯生生的声音。

“妈妈,哥哥与我可以回来了吗?”

季在语气平静,“你们已经长大,都有正当职业,不用回到这个腌狭窄的家来,都给我走吧。”她挂上电话。

那边陈之用的是地铁站的公共电话,她叹口气同哥哥说:“都你不好,你竟骂父亲是奴才。”

“我只是劝他不要做奴才。”陈知辩道。

“你的口气那么难听,难怪他误会,快回去解释。”

陈知拂袖,“我从不解释——”

“讲原则的时候不是不能讲亲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变了。”陈知痛心的说。

利用职位接帖子,尽跑到那种无聊的鸡尾酒会去站着做布景极装饰品,偶而有一张半张彩照在报尾巴登出来,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贴,津津乐道:“你看大冲动爵与我笑得多么愉快。”

老板出国或升级,他第一个去安排筵席庆祝,勒令一家子跟着他去打躬作揖,陈知冷眼旁观,认为父亲毋需做得这样低级,亦毋需当一种享受或是娱乐来做。

平日的不满,一半也是为父亲不值,一并发作出来。

最令人难过的是,陈某人如此会做也并不得宠,升到最后,升无可升,才只得升他,总比人堕后十多廿个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对不起,之之。”

“你同父亲去说呀,”之之生气,“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里,我被逼到张学人家去。”

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咕咕哝哝说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张学人开小汽车出来接女友,他把那间小鲍寓的锁匙及地址交给陈知,“地方很舒服,衣柜里有睡袋。”

陈知只得接受这个好意。

小汽车噗噗开走。

之之同张学人说:“以后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脸娇嗔,可爱动人。

张学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咙方说:“从前我觉得供养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现在我明白了,能够同喜欢的人在一起,细节根本无所谓。”

之之听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终没有作出任何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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