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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儿 第11页

作者:亦舒

这些年来,她直把石伯母当母亲看待,当然也把石琪视作姐妹。

“看你累得,到房间去眠一眠。”

勉宜苦笑,“那怎么行,下午要同美国人开会上商量合作拍摄问题。”

“又是你制片?”

“是呀,事成的话,要往荷里活住三个月。”

石伯母安慰她,“反正孤身寡人,无所谓。”

门一开,是石琪回来了,“大制片,来,喝上三杯,祝你白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笑着举起杯子。

石琪是快乐天使。

勉宜仍然忘不了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

对胡勉宜来说,家里不过还有两个人:石伯母与石琪,石伯伯故世后,她已没有第三个亲人。

石琪取出冰桶,把香槟镇好。

石伯母说,“勉宜下午还要开会。”

石琪拍手笑,“那么喝伏特加,闻不到酒味。”

勉宜说:“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石琪惋惜道,“卿本佳人,马不停蹄,为了何人?”

勉宜答,“为着自己。”

“够吃够用也该住手了。”

“琪官,你是幸运儿,哪里会了解我们心情。”

“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惑。”

勉宜笑笑,出门去开会,

那是一个冗长的会议,那堆人的美国口音听得她双耳出油,天气炎热,老外身上出汗,那股骚味跟着而来,勉宜心中大叫吃不消。

要求又繁复,所有工作人员都按章工作,朝九晚五,劳工假期,过时补薪,比公务员还要慵懒三分,勉宜最怕拍国际电影。

那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很难不想到童年往事。

十岁父亲去世后母亲身边就不住换人。

进出自己的家,勉宜都非常小心。

她老躲在房里不出来,而且一直把房门下锁。

生活倒是没担忧过,父亲有一点点钱剩下,逐些取出贴补,倒也过得去。

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把勉宜送去寄宿,那一年,她认识石家三口,石琪是她同房同学。

母亲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些,同那人分了手,又令勉宜撤回家中,要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已是妈妈第三次婚姻。

勉宜十分震惊,第三次!母亲当年只得三十五岁,难怪什么事都做不好,单是忙结婚已经耗尽她半生时间。

打那个时候开始,勉宜渴望做修女,喜欢穿白衣,时常跪在小房间内祈祷,直至流泪,时常轻轻说:“主呵让我安息你怀。”

那段青春期,如果没有石琪作伴,不知怎么过。

她时常去石家作客,并向温婉的石伯母诉苦。

石伯母总是劝慰勉宜,“每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你不能期望每个母亲都象我,我也没什么好,时常打得石琪跳起来。”

石伯母从来没有批评过勉宜的母亲。

这真是难得的,因为所有亲人都不满她,冷落她。

饼了十七岁,勉宜对母亲死了心,也就不再困惑。

母亲的脂粉越来越厚,男友则越来越年轻,勉宜越来越难堪。

一日,放学返家,见母亲最新男友独坐沙发,勉宜一向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默往房内走,谁知那人一只手伸过来搭勉宜肩膀上,勉宜如被滚熨烙铁炙到那样跳起来,大声尖叫,引来女佣。

那人只得逃走。

勉宜即时收拾衣物到石家去住。

饼了三天,母亲到学校来找,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拉住勉宜的手不放。

勉宜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陌生人的手,硬且粗,冷冷的,勉宜慢慢缩回她的手。

她不认识她。

勉宜比较喜欢石伯母的手,厚大、温暖、有力,掌心朱砂色。

她向母亲提出升大学的要求,她知道父亲有款子留给她作教育费用。

母亲的答复:“钱早已花光。”

勉宜气炸了肺,跑到石家,哭到眼肿。

她想起母亲每位男友都获赠金手表,更不甘心,不肯返家。

眼见无望,毕业后要出来找那种薪廉低级的工作,却柳暗花明又一村,被勉宜考到了奖学金。

记者问:“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没有,父亲早已看不到她。

胡勉宜只得靠自己双手。

出国之前一笔治装费由石伯父支付,上飞机之前,石伯母又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点零用。

勉宜一直靠奖学金念毕全程,之后,又考到全免管理科硕士。

她根本不想回家,不少同学想家想到落泪,勉宜则乐不思蜀,如月兑出牢笼。

五年后她才返回出生地。

由石琪把她接返石家。

才一星期她便找到目前这份工作。

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时,她做足十六个,人家不肯背的黑锅,她统统包在身上,三年之后,连大老板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干劲冲天,不怕超值的年轻人,胡勉宜即时升做制片。

她建议投资冷门题材,一次中,胆子大了,再来一次,连中三元,上头便刮目相看,世界不知多现实。

不过漂亮聪明的胡勉宜始终没有殷密男友。有时同事间说说忘了形,无意之间接触到她的身体,好象把手拍拍她肩膀之类,她总会收敛笑容,缓缓退开,维持距离。

这是心理上一个严重的障碍。

渐渐大家明白到她的爱恶,经过适应,就相安无事。

电话铃响。

勉宜知道这必定是石琪。

她说:“你吵醒我,该当何罪。”

琪琪笑,“你那里睡得着,你是失眠专家,又从不服药,一定还醒着。”

“什么事?”

“聊天呀。”

“—定有事。”

“你母亲打过电话来给我妈,要找你。《

勉宜心一沉,“这半年的家用我早已缴上。”

“她说不够用。”

勉宜冷笑,“老太太,也不省着些花。”

“算了,勉宜,给就给吧,发什么牢骚,豁达一点。”

勉宜不禁笑了,“你说得是。”

“婆同媳争,妯同娌斗,母女不和,统统因为一般见识,你是与众不同,卓尔不凡的一个人物,吃得起亏,又不怕蚀本,做得到便做,不用个个计较谁是谁非。”

“是,大人。”

“好吧,现在你可以抱着成功安然入睡了。”

币断电话之后勉宜仍然睡不着。

学成回来,她发觉母亲已经老了。

人穷,珠黄,家中再也没有异性出入,照说,勉宜应当搬回去同住,却并没有那样做。

勉宜情愿付她生活费。

母亲那双曾经雪亮的妙目变得黄且浊,一呆半晌,有点转动不灵的样子。

牙齿因吸烟缘故,是一种浅咖啡色,十分难看。

勉宜的衣物更加从里白到外了,一并连家中的毛巾、床单,都要求严格,不住漂洗,永远洁白如新。

石伯母曾笑说:“勉宜的公寓象医院。”

那才好呢,洁白无瑕。

这个新世界由她一手创办,才不容许母亲把从前的污渍带到新天地来。

必须把她当瘟疫般关外头。

开支票给她时是毫无犹疑的,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狮子大开口般勒索更加谈也不要谈,五年寒窗在外,除石家之外,并没有谁问过胡勉宜苦不苦、冷不冷、饱不饱,胡勉宜不欠他们人情。

记者问:“家里人口复杂吗?”

其实最简单没有,总共得母女两人。

勉宜听过许多女友说,青春期与母亲不和,但是人随年纪成熟,母女终于取得谅解。

那是因为她们基本上是相爱的,误会再深,总有和解一日。

勉宜与母亲则是例外。第二天上班,胡太太找上门来。

她一早在公司等,秘书乖巧地把老太延入内室,避开许多好奇目光。

老太抽烟,咳嗽频频,有病,不延医,挟以自重,且能振振有词,“唷,你给我多少,还看留生呢。”

勉宜一见她,头也不拾,“多少?”

“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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