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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杜鹃花日子 第17页

作者:亦舒

我不响。

“他讨厌你有什么关系?他爱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个男朋友是正经,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还有玛运达。莉兹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

她还没有结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几个中国人肯娶印度人?还有,本地又有多少个印度人?”

我不出声。想想又是,比我们更难。

“叫我回印度去嫁?开玩笑了。”她说。

我看见她的香烟喷出来,喷得一办公室都是,有时候觉得办公室似只臭烟灰缸。

我仍然不语。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怂恿我。

“不去了。”我说:“想早些睡,天气这么冷,被窝真可爱。”

“听说你有中国男朋友?”

我摇头:“十划都没有一撇。”

“别不高兴,日本人的白眼,当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颜回,你说话越来越文。”花地玛伸个懒腰:“这几天才觉得自己老,你知道吗?竟起不了身,想当年十多岁的时候,别说是熬夜,三天只睡两个晚上,也闲事。”

我也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国人纽卡素很少搭腔,但闻说,转过头来一笑。

花地玛反问:“笑什么?能帮忙就帮忙,别叫颜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纽卡素举手投降:“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里晓得那么多?咱们这些小豆子,跟你们一样,听人调派。”

我说:“花地玛,别乱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花地玛看我倔强得不领倩,便讪讪的说:“我开工了。”

我就是不会打蛇随棍上。

我脾气并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会,而是不肯,谁也别想逼得我开口翻脸。怪来怪去,当然怪自家学艺不精,干嘛跟这些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人家不把我当同类。

我用一枝笔在纸上乱画。

日本人的秘书又过来,“山本有电话找你。”

“嗯。”我去听电话,这叫做遥远控制。

日本人在电话中大骂我,说我把统计数目抄错,会累他受责。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错了,心中懊恼,不能宣之於言,怎么搞的,心思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年工作,从未出过这种小错,一向无瑕可击,这是怎么搞的?难道运数已绝?

我说了数十声“对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时丝毫不错,他还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手中有芝麻绿豆的证据,他能把我开除。这般诸多为难,是否叫我知难而退呢?

币了电话,我脸色更苍白,伏在桌子上。

电话铃又响,我接。“是颜回?”

哇!

我顿时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铁路轨上,遇超人来救。

我说:“是我,什么事?”

“中国人想约你吃晚饭。”

“几时?”我问:“快说!”

“今日明日与后日以及大后日。”

我自心中乐出来。“不过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对你倾诉。”

“有什么苦?都是细节而已。”他笑。

“这个国际营内的生涯不好过。”我立刻开始。

“整个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过,今夜开始大家交换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简、花地玛、亚方素、纽卡索、法朗索娃他们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朝他们眨眨眼。

他们摇头说:“神秘的中国人,情绪波动得这么厉害。”

我按住电话筒,大声朝他们说:“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来。

假期

气热。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只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摄氏的温度下办公,问你怎么受得了,还得拿着公事包四出去开会,真奇怪怎么还没有在街上倒下来中暑暴毙。

香港一年比一年热,一年比一年忙,好几百万人轧挤在一个小岛上,日日如斯,长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疯狂。

我也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我,许是月薪,许是意志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觉头痛心跳、疲倦、胃气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气间的席梦思上睡至中午。

呵案牍之劳形。

电话铃一响便有一种作呕的感觉,又是那几个人的声音,又是那些芝麻绿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题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鸡毛当令箭,又是欺上压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遥远而悠闲的北国,少见人影,在炉火边打毛衣。

说到炉火,外边室外早上八时就像炉火般蒸烤,受不了。

每逢辛苦的大暑天,是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汗不停的流出来,把自信心洗个荡然不存。

每天下班,我开始崩溃,倒在床上,喝一杯啤酒当晚餐,然后在八九点钟便开始进入梦乡。

一天辛劳工作十小时难道还不够吗?

但是老板还不放过我。

他传我进他房间说:“伦敦公司派来的人,你要招呼他。”

“不!”

“这是命令。”

“叫伊莲、宝琳、森妮她们去对付洋人。”

“我指明要你。”

“我不去,我跟洋人合不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我手头上只有你一张皇牌。”他硬的不行来软的。

“我不去,你不必多说,最多我辞职。”

“喂,若霜,你别太过份。”

我站起来就离开他的办公室。

我的脑子发胀,四肢发软。

我管他是火星分公司来的客人,我没兴趣,而且我的体力也不足够应付日常工作以外的一切。

我记得是星期五。

我喃喃有词的感谢上帝,“幸亏是星期五。”明天是短周,星期一是公众假期。我可以上超级市场买一堆芝士与一瓶好白酒,独自在公寓内渡过静寂的三天,也许可以恢复一些元气。

正在收拾手袋,有人敲门,我还没来得及应,他已经推门进来。

我不友善的瞪着他。

他给我一个大笑脸。

“我是伦敦分公司来的人。”

我尖叫一声。

他吓一大跳。

我没好气的问:“找我干什么?”

“我这次来出差,是为了搜集一些资料.”

“我不要!”我大嚷,“我不要陪你去摩罗街你请请吧,我不要。”

“喂,小姐,”他嘘一声,“冷静点,我不是外国人,我不会叫你陪我去那种地方。”

我放下手袋,向他瞄过去。

我热昏了头,受不起惊吓,天!我竟没注意到他不是外国人。

我累倒在沙发上。

“明天开始一连三天公众假期,你不知道吗?”我问。

他老客不客气的说:“对不起,你这个假期要工作。”

“谁说的?”

我老板出现在门口,“我说的。”

我恨不得有一把射犀牛的枪,可以朝他的脑袋开一发。

我心酸,为了工作,为了这该死的五年来,什么违背良心的事都得去做,天下无安乐土,这些老板使人用人,简直不把人当人。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别神气,等下子一包老鼠药毒毙了你。

“我不会太过麻烦你的,我此行不过是要找几本书。”

我说:“一切等明天再说。”

“我没有你的电话地址。”

“今天我请你吃饭如何?”他伸出手:“小姓申,申家康。”

“秘书处有。”

我瞪他一眼,出门去。

听见老板在身后说:“这个凌若霜,真拿她没办法。得教训教训她。”

我冷笑一声,打我入十八层地狱?如何教训?

这些老土的老板,老以为可以将伙计搓圆挤扁。

幸亏谁都可以转工不做。

其实这份工是不错的,皆因这个天气,使人响往逸乐的闲情:碧海蓝天,白色的船,甲板上细碎的音乐……于是想到假日中要忙着工作,特别烦躁。

他们说:在炎夏中,犯罪率高许多,信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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