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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去的女人 第10页

作者:亦舒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女圭女圭,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渐渐的苍白起来,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也出可独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会吧,孩子刚接回来,”她慌张的说:“大哥是说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学讲话了,一开口英文,却是黑发黄皮肤,有些稀罕,我觉得是耻辱,回香港读中文去。”

“也不会马上走的!”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纳罕着,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关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独,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我走了,她到底有点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

她笔尖沁出了汗,没说什么。

我说:“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筹谋已久,苦无机会,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开了,我把思恩交给你了。”

她抬起头来,惨淡的问:“大哥,你又把我交给谁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却没追问,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谁又照顾她呢?我呆着。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

我低下了头。

我的话说完了,她的运气不好,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可靠的、结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却是出奇的配对,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挤在当中,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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